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》 书名: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 作者:番大王 文案: 陆苗八岁那年,随父母来到医院。 父亲的车撞了人,那男孩没了条腿。 大人告诉她:“你以后多了一个哥哥。” 这个和陆苗一起长大的哥哥,名叫江皓月。 皓月,形容漂亮的大月亮,拥有着皎皎清辉,光明无限。 陆苗一直觉得,这样比喻江皓月十分贴切。 阅读指南:青梅竹马,正剧。 内容标签: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主角: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☆、1.多雨 家乡那座南方小城,入秋前总要下好几场雨。 潮湿的空气里有茉莉花的香气,凉丝丝的,泛着甜。 雨珠沿着伞沿滚落,没入深色的水泥地;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,赶往自己的目的地。 水汽被雨刷来回一擦,车窗雾蒙蒙的,大约是因为陆永飞随手开了暖气。 电话那头,女儿的声音脆生生的:“爸爸、爸爸,你有给我带巧克力吗?” “肯定买了,你这个馋鬼,”妇人夺过话筒,朝小孩呵道:“陆苗,快去把你的萝卜汤喝完。” “哦,”女孩刚答应完,马上扯着嗓子追问了一句:“爸爸,你什么时候回来啊?” 话筒被放下,那边传来赶人的声音:“别吵了,你爸爸正开车呢。” 陆永飞失笑。 过了片刻,电话又接起来,妇人言简意赅:“孩子爸,陆苗等着吃巧克力呢,早点回来。” 他连声应好。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一些。车往小路开,行人也少了许多。 攀花路拐角那儿有一家麻将馆,雨天时生意更好。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,吞云吐雾的人们精神地吆喝着发牌,终日不休的洗牌声被薄薄的雨幕暂时隔绝。 小学放学了许久,江皓月迟迟没有回家。 他背着书包,蹲在自家店门口的马路对面,那里有一块水泥砌成的简陋花圃,他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蜗牛。 有一只蜗牛一动不动地黏在叶子上。 江皓月怀疑蜗牛是不是也发现了他。因为刚开始它在壳里,是他看它之后它才出来的。 他眼睁睁看着,小蜗牛那肉棕色的、软绵绵一团的身体,渐渐地舒展开,从一点点,变到他的一个指节那么长。 它的两根触角伸得非常高。 江皓月惊奇地“呀”了一声,他似乎在跟它四目相对。 雨水压弯了叶子,他小小的手掌弓成屋檐的模样,给蜗牛挡雨。 拐弯处来车的时候,江皓月完全没有看到。 他望见小蜗牛的壳忽然变得好亮好亮,叶子也是亮亮的,然后恍惚间他去看自己的手。 下一刻,就被撞倒了。 疼痛感袭来的时候,江皓月已经被卷进了车轮底下。 雨刷器发出“唰唰”两声响,近处搓麻声错觉似的暂顿了一秒。 陆永飞摇下车窗,哗啦啦的雨水夹着风,像被揭开了封条,纷纷往他的脸上招呼而来。 除此之外,马路上再没有别的声音了。 天阴得厉害。 他知道自己在拐弯时,一定是压到了东西,车身明显震荡了一下,没看清是什么。 犹豫片刻,他决定下车看看。 陆永飞怎么也想不到,事情会严重到这个程度——他撞到了一个小男孩。 …… 江义带了一伙人,怒气冲冲地赶到医院。 他之前在跟人打牌,今天的手气挺好,赢了点钱。 外面有点吵,他听人说才知道马路对面有小孩被撞了,江义下意识想到他的乖儿子江皓月,看了眼墙上的时间。 江义冲出店的时候,救护车刚走。 “谁他妈撞的我小孩?谁?”江义领着他的兄弟冲进急诊室,一副逮着肇事者就要把人往死里揍的气势。 陆永飞坐在角落的椅子那儿,眉头紧锁,神色颓唐。 他的头发是湿的,外套也湿了。 见到小孩的爸爸要冲过来揍他了,陆永飞的目光仍是恍惚的。 拦着江义打人的,是医院里的护士。 “先生,你冷静一下,这里是医院,不是打架闹事的地方。” 护士隔开两方人员,对江义正色道:“你是小男孩的家属吗?我们这边要做手术,需要你签字。” 江义扫了眼知情同意书,攥紧拳头,又想扑过来打陆永飞。 “截肢?这个上面写的截肢是什么意思?” 陆永飞一步没躲。 他当了大半辈子本分的老实人,出了这种事,心里比谁都不好受,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跟江义去争论些什么。 “大哥,我真的很抱歉,我知道说这话没用,但你先把字签了吧。” 陆永飞望着双目通红的江义,字字恳切:“后续的事情我一定会负责任的。孩子等不了,要快点手术。” 这场雨一直下到半夜,始终没有停下来的趋势。 手术做了好几个小时。 江皓月的命保住了,左腿高位截肢,大腿根部以下全没了。 孩子一出手术室,又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,至今还没有醒过。 期间,陆永飞离开过一次,给江义带了一份盒饭回来。 医院不能抽烟,江义抓了根烟,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它,是烟瘾犯了。 “大哥,你出去抽根烟吧,这里我看着。还有我买了饭,你吃点饭。” 陆永飞知道自己跟江义说话等于找骂,可话他也必须得说。 出了这件事,他这一生都欠了江家人。 “吃饭?我他妈有心情吗?换你有心情吗?” 江义抬手挥开陆永飞递过来的塑料袋。 他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,始终不愿相信,事故真实地发生在了他儿子的身上。 “江皓月,他才九岁啊,今年刚刚三年级,”江义死死地咬着牙,每个字,重得像是从牙关里生生挤出来的:“他从此以后就成了……” 那个词太可怕了。 连脏话连篇的江义,都没法将它说出来——那个词怎么能用在江皓月的身上? “我能理解,真的。”陆永飞低下头,长长叹了口气:“我有个女儿叫陆苗,八岁。我太理解为人父的心情了,孩子出了事,比自己出了事更疼千倍万倍。” “理解有什么用?” 江义冷笑一声,丝毫不领他的情:“你得负责,你他妈的必须得负责,不然老子找人弄死你,还有你全家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陆永飞举起三指,对天发誓:“我陆永飞从此以后多了个儿子。” ☆、2.哥哥 直到陆苗睡着,都没有吃到陆永飞给她买的巧克力。 不过这也是很常见的事。陆永飞的工作是司机,他给老板开车,上下班的时间本就不太稳定。 半夜,陆苗睡得迷迷糊糊,听见客厅里她妈妈在讲电话的声音。 “不过这肯定不算我们的全责啊……能协商吗……怎么会……”“你说的好严重……还没醒?没有脱离危险……” 说话声断断续续的,妈妈好像在哭。 “造的什么孽啊,摊上了这种事。” “你先处理,嗯……回来我们再商量。” 陆苗想打起精神听得更清楚一些,但是太困了,眼皮挣扎了几下又合了上去。 第二天陆苗起床的时候,陆永飞正吃着早饭,林文芳站在餐桌旁跟他讲话。 “爸爸!”她跑过去。 陆永飞摸了摸女儿乱蓬蓬的小脑袋,对她挤出一个笑。 陆苗观察到她爸爸看上去很累,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,所以问他:“爸爸,你是不是没有睡好啊?” “你爸爸一晚没睡。”林文芳轻叹一声,手搭着老公的肩,替他按了按。 陆永飞心里不踏实,胃口也差:“我想着吃完早饭,再去医院一趟。” “去有什么用?”林文芳劝他:“你等下得去睡一会儿,别再乱想了。不幸中的万幸,那小孩醒了,像我们刚才说的,这事从长计议,老天爷总归是给我们留了弥补的机会。” “什么小孩啊?”陆苗忍不住插话。 烦心事一堆,林文芳暂时没空跟小朋友解释那么多,赶她去刷牙洗脸:“之后跟你说。你别在这儿拖拖拉拉的,不然上课又要迟到了。” 今年陆苗八岁,上小学二年级。 这个世上,她不理解的事情很多,比如乘法除法、古诗的含义,比如小明为什么总弄脏东西,小红为什么话总说一半,要让她填完下一句。 林文芳跟她讲的“车祸和残疾”,陆苗只在电视剧里听过。 《一帘幽梦》里,粗粗眉毛的费云帆振振有词地对汪绿萍说:“你只不过是失去了一条腿,但紫菱失去了她的爱情。” 台词与这部电视剧,陆苗都没懂。不过,他们家没有失去爱情,他们家失去的是房子。 爸爸妈妈对她说“我们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”,他们承诺她,新房子楼下可以养小鸡。 小鸡多好玩啊!所以搬家的事,陆苗并不是很伤心。 第一次见江皓月的那天,陆苗穿了条黄色的裙子。 她太好动了,闲着没事就上蹿下跳地调皮捣蛋,林文芳不爱给她穿裙子,不方便洗。 偶尔穿了裙子,陆苗明显十分兴奋,左手在车座下偷偷扯起纱裙,在小花的刺绣上扣来扣去,把花瓣边缘的线头都给摸出来了。 林文芳看见了,免不了来一通教育:“不像话,你都上二年级了,没个女孩的样子。” 陆苗这才老实。 “之前妈妈教你说的那些话,有没有记得?”林文芳放不下心。 陆苗点头如捣蒜:“记得的记得的。” 然后一转头进了医院,趁陆永飞夫妇跟江义说话时,这皮孩子撒开脚丫子,又跑得没影。 医院里有一股特殊的消毒水气味,陆苗觉得,那比外面下雨的泥土味好闻一些,科学课上说,消毒水是用来杀死细菌的。 每间儿童病房有六个床位,她挨个走到别人的床前,猜哪个小孩是爸爸妈妈说的“江皓月”。 比较玄乎的是,还真的被陆苗一眼就认出来了。 那男孩住在病房最靠里面的床位。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,他却似乎还冷着,大半个身子裹在被褥之下,仅露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,和一只在挂吊瓶的手。 黄裙子陆苗理了理自己的裙摆,淑女地在他的床位前站定。 床单是白色的,男孩手上贴的纱布也是白色的。 他这里的消毒水的气味好似比其他地方的更浓重了许多,陆苗如是想:能杀死好多细菌啊,那他一定是这间屋子里最爱干净的人。 三个家长进房间的时候,陆苗正在做林文芳交给她的任务。 “江皓月哥哥,你好,我叫陆苗,在东南小学上二年级,今年八岁了。” 她发音发得板板正正,字正腔圆,不过也知道病房里不能大声说话,刻意放轻了声音。 陆永飞一看,人家江皓月闭着眼睛,在睡觉呢,刚想冲过去让女儿别吵着病人休息,林文芳悄声给他拉住了。 “算了算了,她的音量不大,要能吵醒人家已经吵醒了。” 夫妻俩用余光扫了眼江义,他也没说什么。 陆苗不是很懂,为什么她说话说到一半,床上的小哥哥忽然把眼睛给闭了。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不喜欢她,那类的。 她想,或许这个哥哥是困了,毕竟他受了伤,很容易会困的。她经常上课,上着上着困了,也是忽然就睡着了。 “哥哥,你要快点好起来,我们一起养小鸡。” 讲起小鸡,陆苗就忍不住高兴。 虽然小哥哥睡觉了,但妈妈交代的那些话还没还有讲完,她贴心地加快了语速。 “以后你就多了一个妹妹,就是我。” 怕他忘记她是谁,陆苗特意提醒他:“我叫陆苗,你可以叫我苗苗。” “我的巧克力分给你!” 给了这块巧克力,回家她能拿两块巧克力。 陆苗大方地把巧克力塞进江皓月的手里。 他的手在挂吊瓶,松松地捏着拳,她掰开他的小拇指,强行将自己的礼物送了出去。 这样一动作,不小心扯动了针管。 江皓月眉头一皱,思及之前在装睡,只好继续装下去。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,陆永飞问陆苗怎么认出的江皓月。 “难道是你识字了,会看病床旁的姓名牌,认出‘江皓月’三个字?” 陆苗摇摇头,陆永飞和林文芳一脸的“果然如此”。 “我不知道,我就觉得是。” 绞尽脑汁去解释那种直觉是什么,半响后,陆苗想到了。 “病房里,和别人不一样啊……他长得最好看。” ☆、3.巧克力 后来陆苗又跟着父母去了几次医院,在江皓月醒着的时候。 小孩似乎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小朋友玩,陆苗也不例外,更何况她还觉得江皓月长得很好看。 他的眼睛颜色比她的要浅许多,是那种雾蒙蒙的褐色,陆苗想到语文书插画里画的山,远远的,安安静静的。 江皓月的确安静。他可以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,一看就是一下午,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他那样的。用林文芳的话说,这叫“乖巧”、“老实”,全是好词,陆苗一次都没被那样夸过。 见着外头的天气晴朗,陆苗拉开窗帘。 太阳晒进病房,江皓月的头发被染成了漂亮的金色。 然后陆苗又开始跟他聊天了:“哥哥,你什么时候能好啊?医院不能踢毽子,我想出去玩。” “你有没有组装过机器人啊?我会装哦。” “哥哥,你知道奥特曼吗?我有一张五血奥特曼的游戏卡。” “哥哥,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?” 江皓月不怎么说话,但陆苗说的多了,他也还是会回答她的。 “你能不能别说话了。” “哦。”陆苗悻悻然地闭了嘴。 她爸爸妈妈不在,病房里没有什么可以玩的,陆苗被江皓月那句话稍稍打击到了,眼睛这里瞅瞅那里瞅瞅,十分刻意地绕开他。 凑巧,她目光扫过他床边的垃圾桶,发现里面躺着一个眼熟的东西。 再定睛一看,没错——巧克力!完全没有开封过,她最喜欢的坚果口味。 江皓月把她送的巧克力扔了。 今早陆苗出门时,选了老半天,才痛下决心要把它带给好看的小哥哥。哪知道她一送他,他就随手扔了。 陆苗简直不敢想,之前送的那些巧克力,那些葡萄干口味的、脆米口味的,夹心的…… “你是傻瓜吗?”她气得直骂他:“你不吃不会给我吃吗?” 于是,江皓月看着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块巧克力。 “撕拉”——动作流畅地扯开包装。 “咔、咔”——匆匆嚼了几口。 “咕嘟”——吞下了。 她边吃还要边瞪他,吃完后的第一句话是问他:“还有没有?” 小学一年级的期末成绩单上,班主任对陆苗小同学的正面评语是“天性乐观”,林文芳觉得,更恰当的评价应该是“天性没心没肺”。 砸吧砸吧回味着嘴里的甜味,陆苗为“江皓月不喜欢她”这个她终于感受到的事实气愤了大约十秒。脑内灵光一现,她忽然想到,这样的话自己以后每次来看江皓月,可以拥有整整三块巧克力了。 这样一想,陆苗又开心了起来。 江皓月出院时,已是深秋。 治疗费、营养费、复健的钱、请护工的钱,还有零零碎碎的其他费用,数月下来几乎把陆永飞的家底掏空。 江义不是个善茬,陆永飞这边的态度越好,他的气焰越盛。最近一次,他开口向陆永飞要精神损失费,钱给到江义那里,就像扔进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。 陆永飞一家卖完房子,搬家搬到了江家的隔壁。 那是一栋违规搭建的民房,统共四楼,住了十几户人。租金便宜,但环境差了些。厕所和淋浴全是公用的,最底层有人搭了个大棚,用来种菜和养家禽,走近的话气味不大好闻,陆永飞承诺陆苗的小鸡就养在那儿。 专门请一个护工每日看护的费用太贵了,陆永飞和林文芳先前就商量好了,等江皓月大致恢复了生活自理的能力,他们可以抽空照顾他。江皓月家住在民房的二楼,虽然他装上了义肢,但是康复训练还没有彻底完成。 于是,江义负责搬轮椅,陆永飞来把江皓月背上楼。 陆苗也来帮忙了。她左手提着水桶,怀里抱了个脸盆,跟在陆永飞后边,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。 这是陆苗第一回,直观地感受到江皓月受的伤有多严重。 平时他躺在病床上,她心里偷偷地羡慕他,可以这么久不去上学,不用早起,不用写功课。 她以为等他出院了,就等同于他的脚伤好了…… 陆永飞右手手臂抬着江皓月的右腿,左手环着的,是一节空空的裤管。 每往上走一级台阶,垂下来的裤腿就会跟着晃荡一下。 陆苗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里的动静。 江皓月的重心不稳,被背着明显是不舒服的,吃力扒着的姿势好像随时都会从陆永飞背上掉下来。 陆苗看见了,替他着急,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深思之后,她把怀里的脸盆调整了一下方向,开口朝外。 江皓月到家以后,跟帮他拿盆的陆苗说了声:“谢谢。” “我、我会很经常来找你玩的!”陆苗扯着嗓子保证。她心里忍不住很后悔,这段时间吃掉了那么多巧克力。 江皓月没搭她的腔。 倒是陆永飞夫妇听了陆苗这话,深感欣慰。 ——俩小孩感情真好啊。现在不用给陆苗巧克力作酬劳,她就已经这么愿意找江皓月玩了。 ☆、4.不便 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,江皓月就出事了。 辞掉护工后,一直是江义带他去洗澡,有天江义不在,江皓月自己戴上义肢去了四楼的浴室,洗澡的时候滑倒了。 是陆苗发现的他。那天她跟其他小朋友出去玩,回来的时候晚了,怕林文芳骂她,很自觉地自己拎着水桶去公共浴室排队。 走到浴室门口,陆苗就发现了不对劲,水泥地湿湿的,里面的水从门缝漫出来了。 她敲了几下门,奇怪的是没有人应她,里头有哗哗的流水声,却没有洗澡的声音。 陆苗判断,上一个洗澡的人忘记关水了。 浴室的门锁是最简易的金属插销,她从外边拽着门晃了几下,就把门给弄开了。 水开着不知道多久,冲出来的全是凉水,江皓月半阖着眼,卧在水泥地上。 湿漉的头发、苍白的脸色,男孩弓起背脊,手搭在缺失的那条腿上,浴室的橙黄灯光将他的狼狈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的面前。 陆苗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:“江、江皓月?!” 她喊他,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。 这下陆苗彻底慌了,踉踉跄跄跑出门去,水桶都被她踹飞了。 “爸爸、妈妈!!” 她站在楼道那儿往下喊,用了自己最大的声音,别说是住在二楼的陆永飞夫妇了,整栋楼的人皆被她惊雷一样炸开的话给狠狠地震了一震。 “不好啦!江皓月好像死了!!” 江皓月记不清,这天多少人在浴室门口看到了他的裸露出的残缺身体……他觉着自己还是不要记清,会好过一些。 这一次摔倒挺严重的,陆苗看到,江皓月又开始坐轮椅了。 人从医院回来后,林文芳特意熬了补汤,去隔壁拿给江皓月。 “小江呀,下次想洗澡,你爸爸又恰好不在的话,跟叔叔阿姨说就好了,你现在自己洗澡不太方便。” 想到这孩子的性格,她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:“你千万不要怕麻烦阿姨,也别觉得不好意思。” 陆苗跟在她妈妈后边,她同样很关心江皓月:“叔叔阿姨不在,还可以跟我说。” 林文芳瞪了她一眼。 “我帮你叫爸爸妈妈。”陆苗机灵地圆了圆。 “是啊,你看,你苗苗妹妹也很乐意帮你。”母女俩的脸上,别无二致地写着真诚和热情。 江皓月知道,这不是客套话,他们一家人是的的确确想要帮助他。 “谢谢阿姨。”他的目光从林文芳那儿,转到了她身旁的陆苗,陆苗似有感知,心里稍稍地有点期待。 “谢谢苗苗。”他说了。 被点到的陆苗马上抬头,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。 江皓月也对她笑了笑:“我没事的。” 直到林文芳回家了,还在念叨:“小江真有礼貌啊。” 陆苗手里扒着饭,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,听到和江皓月有关的话题,不忘刷一刷存在感:“我野很油礼貌呀!” 林文芳瞥了她一眼,不住地叹气:“啧啧,就差了一岁,怎么就差了这么多。” “学学隔壁的哥哥,‘谢谢’、‘慢走’、‘辛苦叔叔阿姨了’、‘我自己来就好’,你天天听着,怎么就学不会呢?平时碰见楼上楼下的长辈,从不见你嘴甜地去问个好。” 陆永飞看着好笑,出口维护女儿:“算了啦,傻乎乎的是她的特色嘛。往好听的说,这叫天真烂漫,是吧?” “就你惯着她。”拿这对父女没办法,林文芳讲到别的,感慨起来:“想来小江这孩子真是挺可怜的,单亲家庭,他爸爸又爱打牌……” 说着说着,她忍不住压低声音,嘴碎了一句:“孩子行动不方便,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多照顾家里一些,还天天在外面赌,难怪他老婆跟别人跑了。” 陆永飞轻咳一声,掐了她的话:“你注意点,别在苗苗面前说这些。” 到底是别人家比较敏感的话题,小孩子听了,出去乱说就不好了。 关于这一点,其实是陆永飞太多虑,因为陆苗是典型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这边听他们说完了话,下饭桌后她出去玩一圈,什么都忘干净了。 陆苗觉得自己和江皓月的关系变得好了点,所以想叫他一起出去玩,带他认识她的小伙伴们。 天气冷了,呆在家里还不如在外面,白天的时候有太阳、再四处跑一跑,整个人就会暖和起来。 冬至那天正好是个休息日,陆永飞和林文芳也在家,他们准备包饺子,叫江皓月来家里吃。陆苗和其他小朋友约好了要出去,兴致勃勃邀江皓月一起。 “我们就出去一会儿,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,绝对不贪玩。” 再三跟家长保证后,陆永飞终于答应,帮忙她把江皓月的轮椅搬下楼。 陆苗搬来几个月,已然混成了这一带的孩子王。她胆子大,别人怕高怕脏怕虫子怕家长,她啥也不怕,男孩女孩都喜欢跟她玩。 四五个小屁孩聚在楼下等她,他们中大多是上二年级、三年级的,五年级的就不愿意跟他们一起了。 江皓月在这里住的可比她久多了,这些孩子认识他比陆苗要早。不过,从前江皓月就不跟他们玩,看见他来,大家感觉挺诧异的……更何况,江皓月出车祸的事,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说了,大家都很久没有在外面看见到他。 “这是跟我很好的哥哥,他叫江皓月,”陆苗叉着腰,中气十足地宣布道:“以后他跟我们一起玩。” 大伙儿齐刷刷地盯着江皓月的腿和他的轮椅猛瞧。 小朋友们说话不会拐弯,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:“陆苗,我们平时捉迷藏、挖田螺、骑车、跳皮筋,他怎么一起啊?” “我们可以换别的玩啊,”陆苗想了想:“散步,过家家。” 听完她的话,大家全部不乐意。 “散步有什么意思啊?我们比赛跑步还比较好玩。” “过家家太幼稚了,我已经三年级了,不要过家家。” 陆苗抓抓脑袋,试图想到一个新奇的又可以让江皓月加入他们的游戏。 孩子们等了她半天,一个个早已闲不住了:“我们今天要去掏鸟窝,你和江皓月去不去啊?” “去啊!”好不容易能带江皓月出来,陆苗不想让他失望:“我推轮椅就行了,江皓月跟我们一起去。” “陆苗……”江皓月喊住她。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,语气明显的消极:“我不想去。” “去吧去吧。”陆苗去推他的轮椅,视线追随着跑远的众人。 江皓月拖住轮椅的手动圈,又对她强调了一遍:“你想去的话,可以自己去,我不想去。” “天天呆在房间里太闷啦,你要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。” 为他好的话,她说得冠冕堂皇,但陆苗也诚实地承认,她是有私心的:“你不去的话就没意思了。我很希望能和你一起玩,跟你变成更好的朋友。” 江皓月皱了皱眉。 她再去推轮椅的时候,发现他把刹车的力气放松了。 可他到底是没法参与的。陆苗和其他小孩在爬树,江皓月坐在底下。 她给他安排了个“你帮我们望风”的任务。自己这儿,一边往上爬树,一边用眼神关注着江皓月,唯恐他感觉被冷落了。 与她不同,他从头至尾没有看她。 陆苗在孩子堆中是很显眼的,况且,他在这群人里跟她最熟。 怎么想,他都要看看她的…… 冬日的暖阳中,江皓月小朋友独自一人等在原地,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熟悉的、泛着光泽的金色,看上去柔软又好看。 他望着地板上的一块光斑发呆。寒风拂过,树影微晃,那块光点被随之带动。 不仅是陆苗,孩子们有事没事都爱用余光扫他几眼,好奇他一动没动的是在做什么。 “江皓月,帮我接一下这个鸟蛋。”树上的男孩子调皮,故意把刚从鸟窝掏出的蛋往江皓月所在的方向砸。 “你干嘛啊!”陆苗想拦住他,没来得及,蛋已经扔下去了。 小小颗的鸟蛋“啪叽”一声,砸到江皓月轮椅上,蛋液四溅。 陆苗急急忙忙地跳下树,离地太高了,脚掌麻麻地一疼。 “你没事吧?”她一扭一扭地跑过去,检查他有没有大碍。 轮椅后退了一步。 刚刚扔蛋的男孩子从树上下来,也走过来了。看到这个难收拾的场景,他才觉得自己玩得过了:“不好意思啊江皓月……” 等男孩走到跟前,江皓月抓起了碎在自己身旁的,混杂着淅沥沥蛋液的鸟蛋壳。 陆苗没来得及反应他要做什么,只见江皓月仰起脑袋,直直地,将手中的鸟蛋砸向那个男生。 他扔的,可要比之前那人扔他的准,黏糊糊的混杂物正中男生的脑门。 “喂!”男孩的脸瞬间被他气红了。 他抬手去擦蛋液,越擦越脏……太丢脸了,周围的小伙伴全在看着。 如何反击?他立刻调用了脑海中一下子出现的那个词:“你这个残废!” “嗯,”江皓月冲他露出讥讽的笑:“你被残废砸了。” ☆、5.亲近 正如林文芳常常挂在嘴边的,江皓月是一个有礼貌的乖孩子。 乖孩子不会惹事、不会骂人,不会动手打架;别人欺负他的时候,乖孩子会采用正确的处理方式——不激怒坏蛋,被打完后再去汇报家长,汇报老师……这是陆苗以为的。 她在江皓月反击之后,差点忍不住要为他拍手叫好。 江皓月的样子真是酷到不行。 “你……”男孩被他的话噎住了,捏紧拳头想要动用武力。 陆苗及时发现,先发制人地踹了他一脚。 这脚她可是使出了充足的力道,男孩踉跄一晃,吃痛地抱住腿。 “你什么你!”她凶神恶煞地吼他:“你给我走开,我以后都不跟你玩了!” 语罢,她赶忙去推江皓月的轮椅,带着他溜之大吉。 等他们跑远了,那男孩想追已经迟了。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,他绞尽脑汁要说出最难听的话,为自己扳回一城。 “陆苗你跟残废玩,你没看见吗,他的腿好恶心的。” 陆苗远远听见了。既是听见了,就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。 她顿住脚步,江皓月那转得跟风火轮一样的轮椅轮子也随之停下。 他坐着没动,好奇她下一步的动作。 “呵——忒——” 她回过头,朝男孩了吐个口水。 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,像模像样。吐完照例,陆苗推起江皓月的轮椅,撒腿就跑。 轮椅上的他哑然失笑。 “你笑什么啊?”她想着他被骂了,还笑得出来呢,不过看他在笑,她的心情轻松不少。 江皓月坦言:“你随地乱吐口水,真不讲卫生。” “……” 眼见快到家了,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,陆苗小小的心虚了一下:“你别跟我爸妈说啊。” 到家后,江皓月果然没跟大人说。不论是陆苗吐口水,还是他被男孩扔鸟蛋的事,他一个字都没提。 轮椅和衣服上的污渍,他提前用手帕稍微地整理了;到陆家吃饺子前,江皓月换了一套衣服。 餐桌上,林文芳问他:“小江,跟苗苗下午出去玩,玩得开心吗?” 江皓月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开心呀。” “那就好,”林文芳笑笑说:“去哪里玩啦?” “附近逛了逛……” 江皓月想了想,生动地补充了细节:“外面太阳很好,还有风,出去看一看才知道是冬天的季节了。” 他没露出破绽,倒是陆苗心中有愧。她妈妈讲起这个话题时,她不自然地低头喝汤,喝得太大口把自己给烫得一激灵。 任谁看她,能都看出她是做贼心虚。 后来江皓月回家了,林文芳又去问陆苗。 陆苗不傻,她要是坦白,肯定免不了一顿骂,于是矢口否认下午有事发生。再问的多了她说“你不相信再去问江皓月,江皓月又不会骗人”,林文芳就没说什么了。 经过这件事,陆苗心里跟江皓月跟亲近了许多。 她觉得江皓月很讲“义气”。她之前调皮,捅了娄子,其他的小伙伴被家长一问,就集体把她给供出来了,可是江皓月没有那么做。 陆苗的亲近最直接表现是,她愈发频繁地去他家找他。一放学回来,书包没放就往对门跑,吃完饭说要去江皓月家写作业。 更离谱的是,排队洗澡的时候,陆苗要拎上一红一蓝两个水桶,帮江皓月占位置。 他平时洗澡全是自己洗,就算江义在家,他仍坚持自己去。江皓月洗澡,陆苗会在外面全程听着,以防止发生之前那样的意外,所幸一次也没有过了。 林文芳和陆永飞挺乐意看见陆苗跟江皓月玩的,只要陆苗说是“去找江皓月”,他们保准不会拦着。 首先是他们能观察的出来,江皓月是个好孩子,有礼貌爱读书,陆苗跟江皓月在一起,不可能是出去疯玩、做出格的事,两个小孩在家里学习,再好不过了。 还有就是,他们家对江皓月有愧,希望陆苗多跟他玩,让这孩子不至于太孤单。 邻里看见陆苗帮江皓月占位置洗澡,并不反感,相反总会夸她一句“苗苗真懂事”。 林文芳面上不说什么,不过夸她女儿的话传到耳朵里,她自然是暗暗欣慰的。 寒假过后,陆苗已经很少看见江皓月用轮椅,他走路的样子也很流畅。 见江皓月恢复得好,陆永飞的高兴一点儿不必江义的少。 他跟陆苗说:“开学的话,江皓月能跟你一起去学校了。” 陆苗听完超级兴奋的,当晚到江皓月家就跟他问起了这件事。 “江皓月,我听我爸爸说,你准备回去上学啦?” 江皓月正在看书,头也不抬地说:“是啊。” “天呐,太好了,”陆苗手舞足蹈地幻想了起来:“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学,我们每天的课是一样的,练习册是一样的,那我就可以抄你作业了。” 给她抄作业,他没有意见,但江皓月听着听着,听出了不对。 “你为什么觉得,我要跟你一起上二年级?” “你缺了很多课啊,”陆苗说得有理有据:“我们二年级的课不比一年级的,学的很难的呀。每天那么多的课,老师会教很多新的东西,我一节课不去上就有好多东西不会了。” 所以,她得出结论:“你肯定要跟我一起上二年级了。” 江皓月紧抿着唇,气闷地瞪了她一眼。 “我上三年级。”去二年级的话,就是留级,他才不要留级。 陆苗被他瞪得莫名其妙。她虽然对不能抄他的作业略感遗憾,不过他上几年级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大不了的事,反正可以去三年级找他玩,没两下陆苗的注意就转移了。 “江皓月,你这是在看什么啊?”她笑嘻嘻凑过来,去看他手上的书。 江皓月飞快挪走自己的书,不让她碰。 “走开,你的手好脏。”他背过身子,躲她像在躲病原体。 “哦哦,”陆苗看了看双手,上面的确有她刚刚吃零食沾上的残渣,于是把手指放进嘴里舔了一圈:“现在干净啦。” 她灵活地转了个方向,按住他的肩膀,准备去抓他手里的东西。 “你别碰我和我的书!” 陆苗的力气太大了,江皓月被她死死地按着,动都动不了。来回挣动了几下,他真的有点生气了:“我在看《西游记》,给你抢走看了你看得懂吗?” 即便是陆苗没眼色,也听得出自己这是被挑衅了。 “我看得懂啊。”他说中了,她还真的看不懂,陆苗连语文课本都不爱看,怎么可能会去看课外书。 “不,你肯定不懂,”江皓月目光炯炯,语气莫名的笃定:“你上二年级,我上三年级,我永远比你大一个年级。我看得懂的东西,你是看不懂的。” “胡说!西游记谁没看过啊,我前天还在电视里看呢!” 陆苗搬出模糊的记忆,装腔作势地掰指头数起来:“白骨精,金娃银娃……” 江皓月瞬间揭穿她:“是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。” 这下陆苗的面子是彻底挂不住了,她叉着腰,气恼道:“对对,我不常看西游记,你有本事问我迪迦奥特曼啊!超古代怪兽哥尔赞,岩石怪兽加库玛,你知道吗?哈哈哈哈,你上三年级了还不知道吧!” 他没给她台阶下,在一旁捂着嘴,做出憋笑的姿势,看戏一样地看着她。 “江皓月!”陆苗一拍桌子,恼羞成怒:“你怎么这样啊?我不跟你好了!” 她叉着手,嘟起嘴,一步一步踩得重重的,走到了他家门口。 放出爆炸性“绝交发言”后,陆苗给了江皓月这么充分的道歉时间,他竟然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,完全没有过来追她。 “哼!”陆苗用力表达了愤怒,一甩头,跑回自己家。 江皓月的家门在她走以后“砰”地关上了,唯恐她回来似的。 “哼!!哼!!!”陆苗在自家家门外又吼了几声,总归要比他关门的声音更大。 一楼的鸡都被她吓得扑腾起翅膀。 “陆苗你干嘛啊?大半夜在那里鬼吼鬼叫的。”林文芳开了门,揪着陆苗的耳朵,给她扯了进来。 近来,林文芳的口头禅从“小江真是个好孩子”,变为了“陆苗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”。 ——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看西游记,还要把声音开得非常大。 到播出时间了,即便是吃饭吃到一半,她也要开电视过去看。 主题曲的旋律一播,陆苗就来劲了,难听的歌声一阵阵地从房间里传出来。 “你挑着担,我牵着马,迎来日出,送走晚霞;踏平坎坷,成大道,斗罢艰险,又出发,又出发……” 林文芳劝她:“别出发了,菜冷了,先把饭吃完吧。” “不,我一定要看我最爱看的西游记。”陆苗全神贯注盯着屏幕。任桌边美食佳肴,她皆不为所动。 说到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看……每到播迪迦奥特曼的时间,陆苗揣着遥控器,不停地用余光扫墙上的钟。“不如去看奥特曼吧?”知女莫若父,陆永飞诚心地建议她。 “不!”陆苗扯着嗓子,撕心裂肺地骗自己:“我最喜欢看西游记了。” ☆、6.矛盾 之前一个恨不得24小时住在江皓月家的人,现在放学后老老实实在自己家看电视。 之前江皓月洗澡,她警惕得要把耳朵黏在门上;现在她特意错开跟他洗澡的时间,不小心在楼道碰上了,还要装作不认识他。 到了这么明显的程度,长眼睛的全部看得出,两个小屁孩这是闹矛盾了。 连江义这么不着家的人,都不适应地问了江皓月一句:“隔壁小妹妹怎么不来找你了?” “不来最好,”江皓月对此反应冷淡:“她来了我没法看书。” 江义点了根烟,笑嘻嘻地糗他:“哎哟,你不想人家来,房间里的巧克力留着给谁吃啊?” 摆在桌上的塑料罐子,不知不觉存满了一罐。 某人每次来都会带,言之凿凿是给他吃的。 看他不吃,某人假惺惺地叹气“不吃会过期啊,过期了多浪费啊”。他说“那你帮我吃吧”,她说“好呀好呀”,然后果断吃掉。 江皓月看了罐子一眼,回过头:“本来就是她带过来的,我不喜欢吃所以没动它。” “哦?” 江义吐了口烟,在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。 “也是。你的性格啊,像你妈妈……” 仔细斟酌后,他找出了确切的形容词:“捂不热的石头。” 江皓月没搭话,由着他碎碎地念叨。 “你上幼儿园的时候,老师叫我去学校谈话。老师说,学校里有一个小朋友特别喜欢你,玩具给你玩、午饭分你吃,想和你一起做游戏,可你啊,不喜欢人家就愣是不理人家。小朋友被你弄哭了,老师找我说‘江皓月同学的性格需要多加教导,学着跟其他小朋友相处,不然以后进了小学、中学,进了社会,是要吃大亏的’。我当时边听就边寻思着,我不是这样的啊,你这孩子性格像谁呢?后来想明白了,原来是像你妈妈。” “那老师说的不对,你不会吃亏。因为,你不是不会跟人相处,你会,而你不乐意那么做。” 不知说到哪句说到了伤感处,他讲着讲着声音哽了起来,语气既是不甘,又是困苦。 “别人对你再好,你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,半点不会记得那些好,半点不会因为无法回报而感到愧疚。” 江义伸手摸着儿子的头发,叹啊:“你妈没养你多久,可你偏偏就是随她。想当初,我那么爱她,她想的话,我命都可以给她……可是她不要,她瞧不上。” “爸爸,”江皓月不喜欢听他说他妈妈的事,直接打断了他:“我身体不舒服,你能不能出去抽烟?” 不怪江皓月敏感,只是江义一提起前妻就容易陷入情绪,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。 他明白儿子这是赶他了,江义掐掉烟。 走出房间前,他走到江皓月身边,捏了捏孩子瘦小的肩:“经过车祸的事,你的性子一点儿没变。” 他话语中有明显的明朗:“不过这样挺好。” 陆苗这边,比期末前看试题还认真地,在看西游记。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了,她期末前通常不复习。要说认真,顶多认真地跟佛祖祈祷,卷子里能考点她会的。 绝交这些天,江皓月从没有主动示好过一次,陆苗在漫天的灰色心碎中,悟出了约束自己的十六字人生座右铭——“人一定要有志气,不能被江皓月瞧不起”。 俩小孩闹不愉快的事,陆永飞夫妇算是第一时间发现的。 平时叫江皓月来吃饭,他通常会来的,现在他总推说有事,客客气气地拒绝了。 林文芳煮了好吃的,让陆苗送过去,想借此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下。陆苗也是犯了倔脾气,恶狠狠地放出话来“就算你打死我,我都不会去”。 问陆苗发生了什么事,旁敲侧击加威逼利诱了好几天,她才终于说出口。 “江皓月是个小气鬼!我想看他的《西游记》,他说我手脏不让我碰。后来我明明舔已经干净了,他还是不让,江皓月太小气了!” 陆苗刻意隐瞒了江皓月说她看不懂书的那段,免得她爸妈觉得江皓月说的有道理。 两个家长这下悟到,为什么这些天女儿一下子变成《西游记》狂热爱好者了,理由原来在江皓月这儿呢。 陆永飞对此事率先表了态:“看吧,跟你说了多少次吃完东西要洗手。你自己的书里啊,有巧克力、饼干屑、酱油,各种杂七杂八的印子,脏得不像话。你舔一舔手,那手上全是口水,我要是小江,何止不让你碰我的书,把你丢出去的心都有。” 林文芳紧随他后:“你说你没事碰人家的《西游记》干嘛啊?你又不看书,看了也看不懂。” 本来陆苗听完陆永飞的话,想着反驳几句的;可林文芳的那一句,真是伤口撒盐,直直地撒中她受伤的心了。 “我不管,你们全帮着他!”横竖不占理,陆苗就开始赖:“我讨厌江皓月!我不跟他做朋友了!” 他们这栋破楼,隔音效果差得跟没装过墙壁似的。 陆苗这么大声,邻里可能全听见了。 林文芳严肃起来,呵斥她:“什么不做朋友?不可以,我们不允许。” 一向宠着女儿的陆永飞同样严肃起来:“陆苗,你这样乱闹脾气,爸爸妈妈会生气的。” 江皓月从浴室洗澡回来,拎着水桶准备开门,隔壁那声“我讨厌江皓月”,让他停住了动作。 他一直听完陆永飞的话,不想再听了,进到屋子,悄悄地关上门。 被多方势力谴责的陆苗闷在家里,苦巴巴地等着江皓月来求和。 等着等着,没等到江皓月,等来了另外的人。 周末,她正无聊地在家看着电视,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她。 “陆苗!陆苗!” 陆苗从窗户那儿探出身子,看见楼下站着几个之前一起玩的小伙伴。 他们朝她招手,让她下来:“我们抓蝴蝶,你要去吗?” 陆苗定睛一看,上次冲江皓月扔鸟蛋的男孩子也在来的人中间。 “我不去,张诚在。”她一字一句吼得清清楚楚。 她记得那个男孩的名字,记得他上次对江皓月做了什么。闹矛盾归闹矛盾,陆苗是有“义气”的。 合计着自己在楼上,张诚打不到她,陆苗的声音更大:“你们记住了,我绝对不跟张诚一起玩!” 张诚来找她,估计是早就做好心理建设了,她这么说了,他完全没生气。 男孩站在底下,挠挠脑袋,最终鼓起勇气,一字一句又给喊了回去:“陆苗,我错了,我跟你道歉可以吗?” “你要跟……” 那名字差点脱口而出,陆苗总算想起自己跟他是绝交的状态。 “跟那个姓江的道歉。” 江诚砸了江皓月,说江皓月是残废,说他脚怎么怎么的……他应该让江皓月原谅他,跟她有什么好道歉的呢? 小孩子吵吵闹闹的,喊山歌似的对着话,三楼的老婆婆听得烦了,从阳台走出来把他们轰走:“你们小朋友不要乱喊乱叫,要玩出去玩,大人要睡午觉的。” 楼下的小孩扯了扯张诚:“算了吧,她不会理你的,我们走吧。” 张诚碰了一鼻子灰,点点头,和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走了。 陆苗没明白张诚为什么要跟她道歉,在隔壁屋子里的江皓月想得明白。 张诚想跟陆苗一起玩,又不是想跟他江皓月一起玩,所以他只需要陆苗能原谅他就好了。 江皓月想:其实陆苗完全可以跟张诚一起玩啊,为什么不呢? 自家女儿不懂事,林文芳只能找懂事的说了。 小孩子家家的为了屁大点事,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,其实让他们稍微沟通一下,立马就能和好如初了。 林文芳买了菜,回家的时候敲隔壁的门,叫小江晚上过来吃饭。 江皓月这次没推辞,很爽快地同意了。 心中感慨“别人家的小孩别样乖”,林文芳一到家,就把这事通知了陆苗。 “什么?江皓月要来吃饭!” 陆苗本来翘着二郎腿,无所事事地趴在地板上看漫画,得知这个特大消息,瞬间如临大敌。 “他不是在跟我绝交吗?来我们家做什么?” 她看向窗外,怀疑天有异象。 究竟是天上下红雨,还是太阳打西边升起了。 林文芳见她那仓惶的样子,好笑得不行:“这里是你家,还是我家?你出房租钱了吗?” “是没出……”陆苗的眉毛窘成了八字:“话虽这么说,但他肯定知道我在家里吧,他还要来?” 林文芳嗤笑一声,故意呛她:“人家来吃我家,做我吃的饭,碍着你什么事了?你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吗?” “当然了!”陆苗拍着胸脯,想到昨天看新闻频道时那个词,叫什么来着…… “我是绝交事件的当事人。”她说出来的那一刻,自己也被自己的重要性些微的吓到了。 她可是相当的重要啊。不是陆苗吹,她敢打包票,江皓月这一来,绝对是冲着她来的。 看来他终于熬不住寂寞,想要过来跟她一起分享《西游记》了,还好她天天有在家里勤奋地看……电视剧版的。 陆苗想来想去,心里美得冒泡泡,感觉自己已经不那么生江皓月的气了。 ☆、7.自尊心 江皓月这几天回到学校上课了,陆苗听到吃饭时他们在谈论,才知道的这件事。 她和江皓月上的是一个小学,只是不同年段有不同的楼层,三年级和二年级恰好不在同一栋教学楼。 他果然像他之前说的那样,上的是三年级。 陆苗慢吞吞地吃着饭,联想到江皓月那句“我永远比你大一个年级”,心里有一种奇怪的,被他抛下的感觉。 陆永飞夫妇对江皓月重新上学的事很是关心,问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。 “课程跟不跟得上?”“老师同学对你友不友好?” “学校有没有对你特殊照顾一下?不方便的课程和活动不能去参加呀。” “每天爬那么那么多阶梯,累吗?每天上课坐着那么久,累吗?” 江皓月在学校里的情况有太多能说的了,客厅里全是他们三个人的声音。 身为“绝交事件的当事人”的陆苗,被与世隔绝地晾在一边。 她愤愤地察觉到,自己是“自作多情”了。人家江皓月过来,纯粹是和她父母吃饭的,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。 他进门以来,没看过她一眼。 其实陆苗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,可她已经没有向他提问的权利了……想着想着,陆苗不禁悲从心中来,愈发卖力地埋头苦吃。 “你夹得到吗,肉?” 她这儿正在神游呢,忽然听见江皓月讲了一句话。 “苗苗。”林文芳提醒她。 “啊?”被点到名后,陆苗立刻抬头。 目光与坐在对面的江皓月对上,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刚刚是在跟她说话。 ——肉夹得到吗? 被江皓月看着,陆苗感觉自己的脸颊烫烫的。 她点点头,点完觉得不对,又马上摇摇头。 放在江皓月面前的那盘红烧肉,被他端起来,和她面前没怎么动过的凉拌黄瓜换了个位置。 陆苗全程盯着江皓月的动作,那红烧肉在她手边落定,仿佛表达了某种意思。 她果断地拿起筷子,夹起一块肉,塞进嘴里。 咽下肉,她悄悄朝江皓月笑了一下。 吃完饭,江皓月并没有久留。 他以前也不会留下来的,顶多是陆苗在人家吃完饭后,跟在江皓月屁股后面,吵着要去他家玩。 “谢谢叔叔阿姨,阿姨做的饭很好吃,辛苦了。” 大人们想让他多呆一会儿,吃点饭后水果。 江皓月谢绝:“不啦,我吃饱了,要先回去写功课了。” 林文芳站在门口送他:“小江就是乖,惦记着作业,哪像陆苗,天天只想着玩。” 逮着机会,陆苗从她妈妈身后钻出来,对江皓月文静地说了声:“哥哥再见。” 林文芳给自己女儿刻意甜美化的声线吓得一哆嗦,难得啊,会管江皓月叫“哥哥”了。除了最早在医院的那段时间,她跟江皓月熟了以后,向来直呼其名。成天“江皓月”、“江皓月”的,挂在嘴边,从没见她对人家客气过一次。 “妹妹再见。”江皓月原原本本地客气了回去。 这下陆苗的心情是彻底好了。 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,她蹦蹦跳跳地回了自个儿房间。 一开房门,陆苗望见她的书桌上多了一样东西。 那股高兴劲揣在怀里,还没捂热乎,一瞬间又给凉掉了。 江皓月把她放在他家那个装巧克力的罐子,还给她了。 这不是明摆着要跟她划清界限吗?陆苗看电视多年,对于狗血青春偶像剧颇有涉猎,女主角和男主角分手,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还他以前送的东西。 可是……江皓月不是跟她和好了吗?他问她吃不吃肉,明摆着是主动示好啊! 陆苗想不明白了,她抱起罐子,准备冲上门找江皓月讨个说法。 脚步刚要跨出房门,她突然警惕——不行,不能现在去,她爸妈还在外面呢。 万一他们俩多问了几句,知道江皓月不吃巧克力,这些全是她留在他家的、给自己吃的“赃物”,保准会被骂的…… 月黑风高,乌鸦嘎嘎叫。 江皓月正是好梦,听到外间有怪声——“叩叩、叩叩”。 说是敲门声,它又太轻,说它不是,那会是什么? 他不去理会它,可过了半响,那声音都没有停下。 或许是江义喝醉酒,忘记钥匙放哪了……心想不过是开个门的事,江皓月没有重新戴好义肢,按亮电灯,拄起拐杖去开门。 已是寒冬的季节,门一开,外头的寒气就涌了进来。 女孩穿着单薄的睡衣,双手捂着肚子,一看就是从被窝里偷跑出来的,大概是站在门口等了他许久,两条腿冻得抖呀抖。 她的眼睛大而圆,望进去黑白分明,所有的情绪一览无遗。而此时,里面透出的信息告诉他——来者不善。 “你……”江皓月下意识看向对门,那边黑乎乎的,早就熄灯了。 “江叔叔不在家吗?”陆苗神情鬼祟。 他犹豫地回答:“不在。” “那进去说!”没等主人点头,她从门缝里硬挤进他家。 江皓月不比陆苗腿脚方便,他这边关好门,一步步走到房间,陆苗已经轻车熟路地上了他的床,往自己身上裹了他的棉被。 “好冷好冷。”她嘴里嘶嘶嘶地喘着气,江皓月过来了,也不给他让个位置。 他站在床边盯着她,毫不掩饰自己要赶客的意思:“你大晚上不睡觉,来我家做什么?” 裹成一团的陆苗从睡衣下的肚子处翻出一个塑料罐子,扔出来给他。 “我才要问你,给我这个是要做什么?” 由着罐子咕噜噜地滚到床脚,江皓月看都不看一眼:“还你,它本来就是你的。” 陆苗那个气呀:“不准还,这个我放你家,我过来的时候要吃的。”哎呀不小心说漏嘴了。 她忽略掉细节,直接抓住重点:“江皓月,你这么做是不是要跟我绝交!” 世上最凄楚的小女孩双眸噙泪,字字泣血。仿佛当初主动说出“我不跟你好”这句话的,是对面的江皓月,而不是她陆苗本人。 江皓月被她这招恶人先告状搞得无语,一时之间不敢驳她,怕她冷不丁地大哭起来。 陆苗见江皓月不说话,笃定他是默认了,心里的委屈更加浓烈。 她想起她爸爸妈妈说的话,她搬出来教育江皓月:“又没有多大的事!干嘛这样?你脾气怎么这么坏啊!” 陆苗是一只空壳的纸老虎,她充其量是声音大,不是要来找事的,江皓月却始终不给她台阶下。 “嗯,我脾气坏,绝交正好啦。反正你也不愿意跟我做朋友不是吗?你也讨厌我。” “什么叫也?”陆苗抓住那个字眼,一下子炸了起来:“你不愿意跟我做朋友是不是?你讨厌我!” “是啊。”江皓月大大方方地承认。 “你、你!”她从被子里伸出一指,指尖地指着他发抖:“你怎么能这样!” 他反问她:“我为什么不能这样?” 陆苗对于无情汉的冷酷难以置信:“那你不是我的朋友,今天还来我家吃饭了,问我要不要吃肉……” 江皓月打断她:“不一定非要做朋友,我和你只是认识的人、邻居,那样的。” 听着他的话,陆苗越听越觉得可怕。她丢了棉被,扑过去一把抱住江皓月。 男孩身形并不大她许多,又拄着拐杖,被她一抱,直直摔向了床铺。 所幸床垫不是全硬的,他受伤的部位轻微地硌到,疼了一下。 “陆苗!”江皓月推她。 “不要、不要,你说的我不同意,”陆苗闭紧眼睛,抱着他不撒手:“我要跟你做朋友。” 江皓月凝视着天花板,沉默了许久。 良久后他开口,目光仍旧是望向那一片虚无的白。 小小的男孩声音稚嫩,咬字却是沉沉的。 “为什么……你要,我就得同意?你跟我做朋友,对你来说是一种施舍,而被施舍的我,除了感激的接受,没有别的选择吗?” “如果我不愿意的话,不能拒绝这种施舍吗?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呢?” “陆苗,为什么你认为,你有的选,而我没得选?” 他的话太深奥了,陆苗连施舍这两个字的意思都没懂,怎么可能答得上他的问题。 她今年八岁,说的“要”与“不要”,纯粹是出于一种被惯坏的跋扈。因为急切表达自己的意愿,所以脱口而出“我要跟你做朋友”。再深的意思,她完全没有考虑到了。 到陆苗长大的时候,回想起这件事,她才隐隐明白,此刻小江小朋友他心里不甘和纠结的东西是什么。 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觉得不舒服了。即便此刻的他也表达得不够到位,但他不舒服了。 那大约关乎自尊心。 大人们打哈哈地说着“小孩子有什么自尊心啊”,可是小朋友们有。 “小江好可怜呀,苗苗你要好好陪他玩,不要让他感到寂寞。” “不跟江皓月做朋友?不可以,我们不允许。” “能赶得上课程吗?多读一年没什么的,学校能理解你的情况特殊。” 江皓月被迫地收获了来自各方各面的“怜悯”,不管是他需要或是不需要的,在他们眼里,好像他没了条腿,从此便低人一等。 他们给出特殊照顾,给出自认为对他最好的选择。那如果这个选择,他不接受呢? 怎么会不接受?那可是最好的。给他的,他就该收着。 ☆、8.被训 江皓月那一连串的问句,让陆苗领会到的事情只有一件——他是认真地要跟自己绝交。 她从他床铺上弹起来,飞快地出拳,锤了他的肚子。锤完就跑。 外间的大门开了又关,吹进来的风冷飕飕的。 江皓月被她揍得有点疼,捂着肚子躺了一会儿才缓过来。 其实他对她的判断是有偏差的,陆苗哪曾因为他少了条腿就让着他。 她要是真的讨厌他,不论她父母怎么劝,她不跟他玩就是不跟他玩。看着父母的情面,委曲求全跟谁做朋友,这样的思想层次对她来说太高级了,她不会这么干。 被窝被陆苗捂热了,温度很是舒服。 江皓月躺着躺着,起了倦意,临睡前模模糊糊想起来…… 陆苗装巧克力的罐子还是没有带走。 偷跑出去一趟受了凉,加上满腹的心事,陆苗一晚上都睡得极差。 第二天,她是被林文芳问罪的声音叫醒的。 “唰”的一声,窗帘被地拉开,刺目的阳光倾泻而下。 眼睛不舒服,陆苗的手在空气中狠狠抓了几下,半梦半醒地喊着:“关灯、关灯。” “陆苗,醒醒!你给我老实交代!” 林文芳揪住她的耳朵,直接把她从睡梦中拎了起来:“你又在外面做什么好事了?” 陆苗不能忍痛,被揪疼了,叫得跟杀猪一样。 屋里这么大动静,正看着报纸的陆永飞都吓了一跳。 他赶来陆苗房间,原以为是女儿调皮捣蛋惹林文芳生气了,没想到陆苗看样子也才刚醒,口水印子还在留在脸上。 “哎哟!老婆,怎么啦?有话你好好跟苗苗讲嘛。” 陆永飞不劝还好,见他急急地过来护着陆苗,林文芳更来气了:“好好讲?要不是你惯着她,她能成这样?” “你消消气啊,”他赔着笑脸安抚她:“苗苗做什么坏事了?” 疼劲过后,陆苗已经彻底清醒,心想大概是她昨晚偷跑出去的事被她妈发现了,一言未发地保持着乖顺。 林文芳一叉腰,话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出来了。 “我买菜碰见三楼的婆婆,人家跟我告状,说陆苗跟张老师的小孩闹矛盾了,两人楼上楼下地喊来喊去,喊得邻居没法午睡。陆苗,生你这个女儿就是来丢我脸的,你怎么成天跟人吵架啊?邻里皆知你是个不省事的小孩!” “哦,你说张诚啊!” 说的是张诚,她就瞬间放心了,这下敢堂堂正正仰着头了。 听妈妈这么一提,陆苗才恍惚记起,那个张诚是老师的小孩。 不过,那个道理叫什么…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。老师的小孩,她照样不怕他。 “我有什么不懂事的,张诚比我更不懂事。” “我真是被你气死了!别人指着我的鼻子,叫我‘多管管你的女儿’,我是该管管了,你就是这个认错态度的?” 林文芳卷起袖子,抄上衣柜旁的鸡毛掸子准备抽她:“你说你成绩不好、别的什么也不行,我本来打算暑假送你去张老师那里补习数学的,全毁了。你还觉得和人吵架你有道理了?那你倒是给我说说看,张老师小孩怎么你了?” “张诚他欺负江皓月!!”她语速飞快,生怕说得晚了。 唯恐被她妈打到,陆苗眼疾手快地举起枕头,往角落闪避。 江皓月在陆家,那是保命符一般的存在。 林文芳气成这样,听到事情关于江皓月,也稍稍冷静一些,有了想要讲道理的意思。 “关江皓月什么事?” 陆苗后知后觉地发现,自己提了一件不该提的事:“啊?没有,没事。” “很好,陆苗,”林文芳阴恻恻一笑,鸡毛掸子往她身上招呼而来:“你现在长本事了?学会撒谎了是吧?” 冬天被打真的特别痛,不是夏天那种火辣辣的痛,是一种要被打出内伤的痛。 陆苗揍得屁股疯狂跳舞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着:“我说,我说,别打了!我说!!” 然后,她就站在墙角,抽抽噎噎、一五一十地,将那天她带江皓月出去,江皓月被张诚捉弄的事,告知了父母。 全讲完了,她义愤填膺地总结了一下这件事的责任所在:“张诚特别坏。” 陆永飞和林文芳,似乎不是那样认为的。 听完故事,连先前护着陆苗的陆永飞,脸色都不好看了。 “你给江皓月道歉了吗?”他问。 陆苗一脸奇怪:“是张诚要给江皓月道歉。” “张诚的事不归我们家管。我说的是你,你要给江皓月道歉。”陆永飞严肃地强调。 她依旧茫然。 “其一,江皓月是跟你一起出门的,你当时跟我保证,不会让江皓月出事。其二,江皓月说了不跟你们一起去掏鸟窝,你强迫人家去了,他才被欺负了。其三,爸爸妈妈一直教你,遇到事情要汇报家长,你却叫江皓月帮你撒谎,把这事瞒着我们。” 陆永飞一条一条地数来,陆苗被他说得傻愣愣的。 “不是啊……”她心里不觉得自己错这么多,想要反驳。 见她仍不知错,想要狡辩,陆永飞感到很失望:“陆苗,你妈妈说得对,我太惯着你了。我觉得你年纪小,道理以后慢慢教你也不迟,可你真的太不懂事了。” 车祸之后,陆永飞对于江皓月的亏欠,是压在陆家心头的一座大山。 为什么那么关心江皓月重回学校的事?讲白了,他们最担心的,不外乎是他会因为残疾,而受到歧视。 张诚一事,证实这种忧虑,是不可避免且真实存在的。 陆苗最不应该的就是,她身为陆永飞的女儿,却在这一环中间为别人铺了道,让恶意近了江皓月的身。 即便是陆苗感到委屈——她“铺道”是因为想带他出去走走,冬天的太阳很暖,景色好看,她想跟他一起玩;当恶意来临的时候,她尚且没有能力及时分辨,能为他阻挡。 而关于后一件……恶意啊,本就是避无可避的,又怎么去奢求八岁的她能够做到呢? ☆、9.倔强 陆永飞夫妇坚持要让陆苗去跟江皓月道歉。 他们觉得小江的闹别扭,很大程度上属于“新账旧账一起算”,所以他不想理陆苗。但是,人家昨天还主动过来了,这更显得自家女儿的行为太不应该。 “江皓月不是因为这件事跟我生气的。”陆苗异常笃定。 小女孩双颊的泪痕未干,双手一叉,高高噘起了嘴:“我不会去跟他道歉。” 林文芳这会儿正在气头上,被她一激,鸡毛掸子就落了下来。 陆苗越是不肯松口,她力气用得越大,嘴里骂骂咧咧的:“好啊,我今天非得把你打到服气为止”。 家里的唯一救星陆永飞,此时是没法指望了。 陆苗疼得唉唉叫,拿手挡屁股,林文芳连着她的手一起打。房间这么小的地方,躲哪里都不好使,她嘴里呜呜呀呀的,哭得乱七八糟,鼻子直冒鼻涕泡泡。 “知错了没?”林文芳停下来问她。 小可怜陆苗眼里亮晶晶地噙着泪花,袖子往脸上一擦,鼻涕和眼泪都给抹了下来。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歇一歇,她大口大口喘着气,没有说话。 打得差不多了,大人等着她平静下来的那声认错。 陆苗的视线穿过林文芳和陆永飞,直逼无人防守的门口。 “我没错。” 她硬气地丢下这一句,话音未落,只见林文芳胳肢窝底下溜出一颗滚动的球,“咻”地冲出了家门。 小兔崽子逃家了。 林文芳二话没说,带着手里的鸡毛掸子去捉她。 四楼这么多户人家,就属陆苗家最吵,大伙背地里嚼舌根:那家的女娃娃真是稀奇,怎么皮成那样。 听到小孩上蹿下跳地哇哇哭叫,邻里探出头看热闹——哟,陆家打孩子了。 却也是见怪不怪。 以往陆苗算识时务的,见她妈妈一抽出鸡毛掸子,人立马老实了。 这次不知怎么犯起了倔,林文芳楼上楼下追了她几个来回,鸡毛掸子都抽断了,她还是没有松口。 林文芳打得累了,将她拎回家,准备容后再审。 接下来陆家用的招,依旧简单粗暴。 早饭午饭全没陆苗的份,直到晚饭时间,林文芳下厨做了顿好的,小孩紧紧关着房门也能闻到外头飘来的肉香。 陆苗咽着口水,怕出去被打,又实在饿得慌。 耳朵贴在门板上,听见客厅的父母都已经开始动筷吃饭了,没人来叫她。 “吱呀——” 房门悄悄开了条缝,小孩谨慎地探出一只眼睛,观察外面的动向。 林文芳气定神闲地端起糖醋排骨,用手往她所在的方向扇了扇风。 “你错了没?不认错不准吃饭。” “砰——!”门被从里迅速地合上。 肚子咕咕叫,平时为了防止她乱吃零食会蛀牙,父母不准她在房间里私藏零食,陆苗已经一天没有吃进东西。 如今,情况更糟。她总觉得开了次门,房间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,馋得她坐立不安。 半响后,陆苗的房门打开了。 二位家长以为她总算想通,一看她的样子,差点被气得背过气。 陆苗穿了出门的厚衣服,那套衣服是过年新买的,她最喜欢,平日还舍不得穿;背上背了她上学的书包,鼓鼓囊囊的,塞得包的形状都变了,想也知道,里面装的不会是书。 “我没错。” 她提了提书包带,昂首挺胸地宣告道。陆永飞坐不住了,看这架势陆苗是要离家出走啊,外面天都黑了,这样太胡来了。 “哟,这是要走啊,”林文芳冷哼一声:“你别拦她,我倒要看看她能去哪?” 陆苗听完她妈的话,心中微微一虚,关于要去哪的事,她确实还没有来得及想。 不过既然已经整理好行李,她就没有回房间的道理,于是陆苗装作毫不动摇的样子,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家。 在走廊上,陆苗碰见了江皓月。 他大概是刚洗完澡,头发未干,浅色的眸在黑夜里看上去幽深了许多,此刻它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。 “看什么看?”陆苗冲他比了个拳头。 江皓月想起昨晚自己肚子被揍的那一拳,稍稍回过了神。 她要从身边走过时,他扯住了她:“别乱跑,我去跟叔叔阿姨说说吧。” “不用你管,”陆苗豪气地摆摆手:“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就别做,我不会逼你。” 陆苗仍是那个讲义气的陆苗。 她翻来覆去把江皓月的话想了几百遍,最后绕进了莫名其妙的弯。 江皓月下意识想要否认,动了动嘴,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陆苗的背挺得很直,迈出的步子坚定,仿佛自信满满。 其实他不动脑筋也知道,她的离家出走是闹着玩的,可是当他看着她的背影,却冷不丁地担心她真的会走没。 望见陆苗消失在楼道的拐角,江皓月慌慌张张地拐向阳台。 一旦看见陆苗往大路走,他就通知陆苗父母出去找她。 没几秒,陆苗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,她背着背包,轻轻松松地出了楼。 江皓月屏住呼吸,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。 陆苗停下脚步,猛地一回头。 他连忙举起手,挡住自己的脸。 “……” 手从脸上拿下,她似乎没有看见他。 环顾四周,判断四下无人,陆苗脚步坚定地……迈进了楼下的鸡棚。 江皓月松了口气。 陆苗养了一只母鸡,名叫“聪聪”,大约是寄予厚望,希望它能是一只聪明的鸡。 聪聪没辜负她,它的饭量很大,也很能生蛋,别的鸡啄米速度都没她快。 陆苗抱着膝盖,坐到了聪聪的旁边。 夜色浓重,从阳台的位置再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了。他盯着她所在的鸡棚发呆。 老实说,陆苗讲的没错——江皓月不愿意和她做朋友。 陆苗很吵,贪吃贪玩,学习不好。 即便是这样的她,她的父母仍旧把她跟他做朋友,视为一种“恩惠”,因此江皓月抵触她。 其他的,他不肯承认……为什么他变得越来越讨厌陆苗了? 她很快乐,很健康,胆子很大,她是孩子堆里的领头羊,她是父母的心中宝;即使她缺点多多,即使她横看竖看都是个笨蛋,她还是非常的讨人喜欢。 他看她不顺眼,究竟是出于她的缺点,还是优点呢? 想到这儿,江皓月突如其来地意识到自己的狭隘。 她是和他不一样的人,仅此而已。 他憎恶自己被人轻看,却怀着偏见轻看了她。 ☆、10.冤家 陆永飞和林文芳吃完晚饭,还不见陆苗回来。 “你洗碗,我出去看看。” 林文芳面上不提,心里却是担心女儿的,把活推给陆永飞,她拿着钥匙出门了。 本想陆苗会在门口或者楼道的地方等着,没想到她一路走出马路,都没看见她。 林文芳皱着眉头越走越远,走到江义的麻将馆,问他有没有见到自己女儿刚才从这边走过。 “不知道啊,我没注意。”江义嘴里叼着烟,回答得相当马虎。 麻将馆处于马路的拐角,江义没能提供有用的信息,她只好再往更远的地方找。 另一边,站在阳台的江皓月终于看到陆家有人出门找陆苗了。 陆苗妈妈四处张望着,错过了黑不溜秋的鸡棚——离家出走后藏进那里的,确实比较稀奇,按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是找不到她的。 陆苗也没有出声叫住她妈妈。 按理说这完全不关江皓月的事,但看着人已经走出很远,他还是忍不住下楼了。 一楼的大棚养了鸡和其他家禽,临近的地盘还有人栽种蔬菜……可想而知,那里常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。 江皓月刚洗完澡,不打算走近,于是在外面小声喊她:“陆苗,陆苗。” 没人应他。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,捏住鼻子,走进棚里。 陆苗在鸡棚睡着了。 她把自家的小碎花棉被带了出来,此刻它正一半盖在她身上,一半铺在地上。 那只她养的叫聪聪的鸡,安安静静地窝在她的旁边,也占据着棉被的一角。 陆苗睡了,鸡没睡。它沉稳地瞪大眼睛,估摸着采取的是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,无声地统治着鸡群。 其他鸡全部缩在角落,为鸡界人界的两大恶霸让道。 江皓月越看越觉得这个画面很蠢又很神奇……陆苗究竟是什么啊?她会驯鸡吗? 不过他完全能够想象,就她这个造型,被她父母发现了,得把她骂成什么样。 “陆苗。” 江皓月小心翼翼伸出手指,戳了戳她的额头。 聪聪不知是护主还是被吓到,在他的动作后扑腾着翅膀飞过来,踩了他一脚。 “被鸡踩”和“被陆苗打”的杀伤力比起来,简直是小巫见大巫……如果,鸡没有在他脚上留下一坨鸡屎的话。 陆苗在江皓月难看的表情中悠悠转醒。 她这一天跑上跑下,又哭又闹,睡着的一小会儿根本不够,头还晕乎乎的。 天很黑,她看不见他的脸色也很黑。 “江皓月?”这一声调起得高,明显是欣喜的。 “江皓月!”这一声是想起他正在跟自己绝交,刻意变凶了:“你来干嘛!” “陆苗,你回去吧,”江皓月的语气莫名难过:“你在这里睡觉,生病了怎么办?” 她不回去,他就回去了,毕竟要重新洗一次澡,然后刷鞋、清洗假肢,换衣服…… “我回不回去关你什么事?” 用余光斜着他,陆苗嘴角疯狂上扬:“你是不是在关心我啊?” 江皓月扫了眼晃动的很有节奏的棉被,某个人因为一时得志,忽然开始抖腿。前不久她像悟出了什么似的,气势十足地对自己说“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就别做”,不过转眼间她便忘得精光。 “没有关心你。”他果断地否认。 “你不承认就不承认吧!” 陆苗非要顺着杆子往上爬,他把她的杆子踢倒了,她就自己给自己立一个,继续往上爬。 “反正你不承认我也察觉的到。” 江皓月懒得跟她辩,直接不理她了,准备回家洗澡。 他正要走出去,外面突然传来了陆永飞的声音。 “苗苗,苗苗。” 林文芳给他打电话,六神无主地说找不到陆苗了,陆永飞匆匆忙忙出门,一路喊一路找。 江皓月的衣角被一只小手钉住了。 对的,是钉,不是抓,他的衣角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是他的,它属于陆苗。凭她的力气,她不想让他走,他就走不了。 “嘘——别出声!” 她捏着气音朝他吼。 “你快过来,跟我一起躲着!!” 语罢,一挥手,她豪气地掀开了被子,示意他钻进来。 ——钻?一起? 江皓月和陆苗身边忠心护岗的聪聪对视了一眼。 聪聪为了“欢迎他”,单脚站立,作出拥抱的姿势,微微敞开自己肥硕的鸡翅膀。 “叔叔!快来这里!陆苗在鸡棚!!” 他冷不丁地扯开了嗓。 ……顺理成章,陆苗被捉拿回家。 “江!皓!月!”她两手捏成拳,在空气中对着他的方向乱挥。 小朋友哪有隔夜仇…… 做不成朋友,还可以做好邻居……个头。这仇啊,正式结下了。 ☆、11.过招 先前,江皓月说:“你在这里睡觉,生病了怎么办?” 一语成谶,陆苗回去就发起高烧。 大半夜,林文芳骑着电驴把她载去了诊所。 医生用压舌板探进小孩嘴里,瞅了瞅咽喉:“发炎了啊。” 潦草的字迹在纸上一挥,他道:“打完针再挂个吊瓶吧。” “唔哇,我,我不要打针……”陆苗烧得昏昏沉沉,嘴里喃喃地挣扎着。 换作她平时的生龙活虎,声音大得能把诊所整个掀翻,现在生病了,抗议起来也跟小猫叫似的,毫无分量。 “好的,打针吧。”林文芳抱着女儿去了内间。 人家护士还没出声,她积极地先一步将女儿的裤子扯下来了。 露出一小角圆润的屁屁,她问护士:“打这里吗?” “对。”护士流畅地捻起沾了碘酒的棉花,擦了两下那块皮肤。 陆苗先是感到屁屁凉凉的,然后,她感到“叽”地一痛,就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。 使出自己仅有的力气,她扭动着要逃出这里。 “小朋友别动,”护士面露微笑哦地威胁她:“动了针会断在里面哦。” ……这么说完之后,陆苗还敢动吗? 她心里嘤嘤哭着,为自己多灾多难的屁屁默哀——早上被妈妈打,晚上被护士扎针。 而这一切,都怪,江皓月。 昨晚她出去找他,在外面冻了好久,江皓月不开门! 今天爸爸妈妈要让她跟江皓月道歉,她不肯,被打屁股了! 她离家出走,江皓月跟她爸告密,所以她现在被抓到诊所打针! “江皓月。”陆苗烧得失去意识前,还在咬牙切齿地惦记着这个名字。 他已经升级成了她记仇小本子上的仇人名单第一名! 陆苗爸妈攒了一笼子骂她的话,全没用上,陆苗成了家里的病号。 从诊所回来,烧是退了,但陆苗仍旧病着,鼻塞头晕,整天咳咳咳的。 她从小身体健康,属于很少感冒的,可是一病就要病特别久才能好。 陆苗父母给她熬中药,走在二层的走道里都能闻见那股苦味,每天吃药时间邻里就听见她呜呜地叫唤:“我不喝!太苦了!” 感冒界一直有一个不实传闻——“把病传染给别人,自己的就能康复”,于是陆苗将目光锁定在了江皓月的身上。 江皓月已经有段时间,没在洗澡时碰见陆苗了。 一开浴室门,他看见她拎着水桶站在外面,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。 来不及跟她说“让一让”,陆苗已经眼疾手快地用水桶堵住他的出路。 江皓月眼睁睁看着,她的嘴迎着自己的方向越凑越近,一股药味扑面而来。 “咳咳咳咳咳!!” 她的手比成喇叭状,对着他的脸一通咳嗽。 等她咳到没声了,江皓月擦了把她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……战争的第一炮打响了。 次日,江皓月去上学。 他穿鞋比寻常人多费点劲,正在低头系鞋带的时候,他听见隔壁人家的大门开了,里面冲出来一只蹦蹦跳跳的陆苗。 “咳咳咳咳咳咳咳!!!” 她故意在他门口徘徊,趁他穿鞋的功夫,俯身大声咳嗽。 江皓月宛如一株待宰的植物,陆苗是循环形的洒水车,她花洒式地来来回回,保证病菌能均匀传播到他的皮肤表层。 “喂,你!”他忍无可忍地叫住她。 陆苗状若无力,迅速扶上自己的额头,表现出一个虚弱病号的样子。 “……”江皓月没的说了。 “你是跟我说话吗?我怎么啦?” 她逮着和他面对面的机会,继续开始新一轮的咳嗽,狡黠的目光中分明地表露着挑衅“你能拿我怎么办”。 “你真幼稚。”他摆出她司空见惯的小大人模样,无动于衷地看她咳完。 第二局,双方算是打了个平手。 晚上,林文芳炒了碗回锅肉。 陆苗生病只能吃些清淡的,所以回锅肉多做了是打算给隔壁送去的。 看她感冒没好,家长暂时不去提让她给江皓月道歉的事,不想陆苗主动请缨,揽下这个任务。 江皓月开门见到陆苗,心里知道她又是上门来使坏的了。 “我妈说,我要看着你吃完才能回去。”她编了个不像话的理由,硬要进入他家。 陆苗已经吃过饭,而且她的鼻子塞了,闻不到味道,此时她托腮看着江皓月,纵然眼前有色泽诱人的回锅肉,她依旧气定神闲。 江皓月低头扒饭,想要快点吃完,快点送走她。 “别光吃饭啊,吃肉吧!” 她帮他夹起一块肉,他正困惑她为什么变得这么好心,果不其然,陆苗故伎重演,对着那块肉她又“憋不住”咳了起来。 咳得差不多了,她直直将筷子伸到他嘴边:“来,吃吧。” 纵使陆苗的行为幼稚,但这个幼稚的行为照样很让人来气。江皓月瞪了她一眼,她摇头晃脑地权当没看见。 这顿饭在江皓月的低气压中吃完了,他去厨房洗盘子还她,陆苗乐呵呵地在外间等。 “喏,拿着。” 他洗完碗出来,将手中东西递给她。 大战告捷,心情愉悦,陆苗拿完盘子就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了,看也没看地伸手接过。 手心一沉,她捏到软中带硬的奇怪触感,转头一看…… ——她手上的放着,一条腿!!! “哇……” 陆苗真实地,被吓哭了。 江皓月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,笑得直不起腰。 ——这下不是她大战告捷,是他大仇已报。 ——陆苗这个幼稚鬼!大笨蛋! 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咳咳。” 笑着笑着,不知怎么的喉咙痒起来:“咳咳咳咳。” 江皓月,有点惨。 江皓月,好像,感冒了。 ☆、12.母亲 陆苗脚还没踏进家门,听见身后爆发的笑声,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江皓月耍了。 是了,所以刚才她手上的那个……他竟然把自己的义肢拆下来吓她,怎么会有人这么丧心病狂! 因为打了个败仗,觉得丢脸,她接下来几天见着他都是绕道走的。 等到陆苗从父母口中得知“江皓月生病”的消息时,她的感冒已经好了。 “啊?江皓月感冒啦!”佯装惊叹的语气中透着幸灾乐祸。 “熬中药给他喝啊!”陆苗攥着拳头,非常积极的建议道。 “就我之前吃的那个,一模一样的给他,可有效了。” 说完这话,她面上的开心藏也藏不住,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想公报私仇。 江皓月拒绝了隔壁家热心送来的中药,他说自己看过医生了,医生已经开了西药。 陆苗愤愤地看着他轻巧地吞下那几粒小药丸。 他的药看上去一点都不苦,和之前她生病的待遇简直天壤之别。 陆苗又一次痛心地察觉到——自己败了! 自打结仇以来,陆苗对江皓月的关注度不减反增。 隔壁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,她都要过去观察观察;在学校里有事没事,她总爱往三年级的教学楼跑。 即时收集敌方情报,以备下一次的战争打响。陆苗未曾想,这一关注,她真正窥见了江皓月心中最不想让旁人知晓的那片区域。 陈露来找江皓月的那天,恰好碰上陆苗和江皓月同一个时间放学。 俩小孩前脚后脚进的楼,陆苗走得快一些,她上到自家的楼层,发现江皓月的家门外站着一个女人。 已近黄昏,楼道被落日染成橙红,女人手里夹着一根烟,听到脚步声,偏头朝他们看去。 陆苗和她的视线恰好碰上。 大冬天,女人光着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,高跟鞋、红唇,头发是染过的浅金。她的肤色很白,眼角弧度上挑,微微睨着你的时候,有一种漂亮又冰冷的清高。 陆苗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,看着看着,竟从她脸上看出了几分江皓月的影子。 并非五官,而是眉宇间的那股劲,隐隐的相像。 不知道陆苗停着做什么,随后上楼的江皓月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。 “……妈妈?” 他感冒没好,嗓音嘶哑,前头的音是空的,后头才落实了。 陆苗顿时明白过来眼前人和江皓月的关系,纵使她再没有眼色,也知道她此时回避一下比较好。 关上自家房门的时候,陆苗好奇地悄悄瞥了眼外面。 只这一眼,让她的心悬起来,难以放下。 她看见江皓月手捏着裤子边缘,局促地咬了咬唇,然后仰起头,用力冲女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。 冬日的凉风吹得头发乱糟糟,更衬得他的脸只有巴掌那样,小小的一张。 江皓月的鼻子红通通的,可是眸子亮亮的,像兜了一汪的星星在里面。 明明眼睛仿佛要哭出来了,但他却是在笑。 陆苗见过各式各样的江皓月,平静的、乖巧的、发怒的,皮笑肉不笑的……通通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个来得生动。 胆怯脆弱,并饱含期待,他将自己的慌乱无措,尽数摊开。 一瞬间,他从之前张口闭口嫌她“幼稚”的小大人,变回了一个和她同龄的傻小孩。 ☆、13.陈露 江皓月翻出钥匙,很久没有见面的妈妈终于回家,他慌慌张张的,开门都不利索了。 陈露拦住他:“我不进去了,跟你说几句话就走。” 他无措地顿住动作,也不敢回头看她。 她只是来见他的,没打算进江家的门。掐掉烟,陈露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,问他:“过得好吗?” 小孩憋着眼底的泪意,用力地摇头。 她知道他经历了什么,心下叹息:“我听说了。” 车祸之后,江义有了由头,隔三岔五给陈露打电话,让她回来照顾江皓月——“这个家需要你,我们的孩子需要你”。 她给江义的卡上汇了款,人却一次没来过。哪怕是江皓月在住院那段时间,她仍铁了心肠,对江义的请求无动于衷。 后来他不求她跟自己复合,只求她来看看儿子。但是多打了几次电话,她就不再接了。 最后一次通话,江义喝醉酒,用牌友的手机打过去骂她:“这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,陈露,你有没有良心”。 第二天酒醒,他想找她道歉,发现陈露已经把号码换了。 从前江义拿自己逼她,现在拿他们的儿子逼她。 可陈露心里没有他,他怎么做都是空。 江皓月以为他妈妈是不知道的。 她没有来看他,没有打过电话给他,他认定是江义瞒着她,他怪的人只有江义。 他把吃的苦往肚子里咽,因为陈露不在身边。 他想着,妈妈如果在的话,他也一定是有人疼的。 “腿很痛……”小孩背对她,嗓子细细的,被浓重的鼻音压着。 江皓月想呀,他妈妈一定不知道,他那么痛。 “妈妈,”他转过身,已是满脸的泪水,千般委屈,讲出来只有这泣不成声的一句,他又重复了一遍:“腿很痛。” 小孩抓住她的衣摆,豆豆大的眼泪从脸颊滚落,砸到地上。 陈露喉咙发干,望了望他小小的手,眼中酸涩,想要回握。那手在即将握上时改了道,她打开随身的皮包,抽出一叠之前准备好的现金。 “狗娘养的江义,我给他打的钱肯定没花你身上,这些你自己藏起来用。” 她语速变快,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慌乱。江皓月不想接她的钱,她用了力道,按紧他的手让他收着。 江皓月若有感知,收下这钱,陈露又要走了,将这笔钱和他一同丢下。 可是他需要的,哪里是钱呢? “妈妈,我想你。”害怕她离开的情绪无法克制,小孩扁着嘴,哭得更大声。 本就不想发出太大动静,陈露俯下身来,抱着他哄:“别哭了,别哭了。” 他的头埋进她怀里,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,仅剩的力气全使在手上,揪紧她衣角。 陈露拍他的背,喊他的名字,语调温柔。 小孩哭得不肯停,期期艾艾地怨她:“我想你回来,我等了你好久,我天天等你。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,好不好?” “皓月啊……” 陈露把他从怀中扯出来,擦干他的眼泪。 “你别等我,我不回来了。” 想到江义,她的声音又冷了几度:“你爸爸,是一个瘤,治不好的。” “那妈妈带我一起走,不行吗?我会乖的,听你话。” 江皓月自己擦眼泪,他努力找回平时的“小大人”姿态,他和爸爸不一样,他不给妈妈添麻烦:“其他人都夸我、都夸我……” 陈露打断他:“我不能带你走,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。” 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币,塞进小孩的手里。他的手掌太小了,厚厚一沓钱,根本没法拿稳。 “皓月呀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 江皓月吸着鼻子,脑袋里忍不住发懵:其他叔叔阿姨夸他懂事,学校老师夸他功课好,可是妈妈,他的妈妈为什么不疼他呢? ☆、14.忧虑 进门后,陆苗没有回房间。 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,把走道里的对话听去了大半。 陆苗没见过江皓月哭,也没听过他喊疼。 她在医院看见他的时候,他没有;在浴室摔倒了,他没有;被同龄的小孩欺负了,他没有……所以当他平静地接受一切后,全部人理所应当的忘记了,那伤该是有多疼的。 她听见他一抽一抽,压抑着喘不上气的哭声,才恍然大悟,这疼,直疼得他痛不欲生。 对于江皓月来说,他们都是外人。他说着“我自己就行”、“不用麻烦了”,来谢绝外界的好意。面对他的母亲,他却是想极尽全力地挽住她的手,他问她:“能不能带我一起走”。 陆苗生在健全的家庭,从未像他一般,担惊受怕着自己被遗弃。可是,她被那股慌乱和太浓重的悲伤感染,竟然跟江皓月一起哭了起来。 她哭着哭着,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哭得这么惨……彼时她胸前的红领巾拆下被当成手帕,陆苗攥它在手心里,已经硬生生哭湿了半条。 江皓月的妈妈跟他说了“对不起”,之后,陆苗就再没有听见江皓月的哭声了。 她尝试寻找他的踪迹,感知他情绪的变动,于是,在房门边一直站到夕阳西下,夜幕捎着月亮爬上天空。她侧耳,听着外面的动静,一点一点淹没于楼里各家各户热热闹闹响起的炒菜声与交谈声中。 陆永飞和林文芳不久也下班回家了。 陆苗看着她妈妈万年如一日地对她唠唠叨叨,拎着菜进了厨房,她爸爸坐在沙发上开启电视,按照惯例看起了晚间新闻。 家里暖黄色的大灯一亮,她又回到她熟悉的人间。 晚饭时,陆苗明显的胃口不佳。 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,好不容易夹起一筷,刚到嘴边,忽然吃不下了,她心事重重地蹙起眉头。 “我们有没有什么菜能给江皓月送过去的?” 林文芳停了筷,觉得陆苗太反常了:“怎么啦?你头晕吗?” “是不是感冒还没好?”陆永飞附和她,一起开始担忧:“孩子妈,要不要给苗苗测个体温?” 陆苗心里憋了事,可那是江皓月的“私事”,她不打算跟他们说。 “我没发烧,没生病……” 她气闷地咽下满腹忧郁,沉默不过半秒,恍惚间被点醒:“江皓月生病了。” “啧啧,太阳从西边出来了。”林文芳笑她。 “这一阵,我给小江送点菜,你吃饱饭了,恨不得要再吃一顿,把他的份也吃了。他生病,你就差没在家里放鞭炮,谁不知道你偷摸着有多高兴……” “唉,我很过分,对吧。” 陆苗没有反驳,情绪愈发萎靡。 “妈妈,给江皓月熬点中药吧,我上次生病吃的那个。江皓月生病了,都没人给他熬中药。” “人家吃西药啊,”陆永飞忍俊不禁地提醒她:“你不是为了他能不费劲地吃西药,你自己却要吃中药,跟我们闹了几天脾气吗?” “哦。”陆苗这才想起来。 陆永飞夫妇见她没招献殷勤,终于肯静下来吃饭了。 才吃没几口…… “那我等等问问江皓月,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洗澡,他今天还没洗。”她又想到了新的。 隔壁,江义破天荒地这么早回家。 他在街上买了卤味和一些盒装的糕饼,一进家门就兴奋地招呼儿子来吃。 “赢钱了?”江皓月难得见他买这样的东西。 “和那个没关系,”江义边脱外套,边往没开灯的内间瞅:“你妈妈呢?” 听牌友说在附近看见陈露坐在车里,他在路上带了些吃的,匆匆忙忙就赶回来了。江皓月拆开糕饼的包装,眼也没抬:“她走了。” 江义爆了句粗:“早知道不买东西,能快点回来。” 糕饼的包装刚拆好,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赶在这个节骨眼,屋里的两人都被着声音吸引了过去。 “江皓月,江皓月!你洗澡了吗?” 门外并非去而复返的陈露,而是对门的陆苗,她吃完晚饭,拎着自己的水桶来找江皓月了。 江皓月奇怪她为什么忽然来,难道是知道他家有饼吃?这样想着,他顺手拿了块饼,准备过去给她开门。 “等会儿,我还没问完你话呢。” 江义又不是不知道江皓月洗澡要多久,楼上搞不好还得排队,他可没耐心等。 “你先跟我说完再去。你妈妈跟你说什么了?有没有给我留话,或者留什么东西?” 江皓月闷声不吭地摇摇头。 “你摇头?她什么都没有做?什么都没有说?” 按照陈露的性格,远远看孩子一眼然后走掉,完全有可能,这家哪有她舍不下的东西。话虽如此,江义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。 “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看你?” 江皓月表情木然,眼神与陈露如出一辙的冷漠:“她不会回来了。” “操……” 江义的火气瞬间被点燃,去翻找胸前口袋里的烟。 “她难得肯来,你为什么没有把她留下?”无人可怪,他迁怒江皓月。 “你给她看你的腿了吗?” 江皓月没理他,江义情绪激烈,声音不自觉更大了些。 “你得给她看看啊,”他怎么想也想不通,陈露能无情成这样:“你腿断了,她个当妈的都不管你吗?” 他在等待回答,江皓月却只是沉默。 他直愣愣地盯着地板,江义半天问不出个屁。 “江皓月,你的嘴长了不会说话吗?摆臭脸给我看是吧?” 火气上头,他一脚踹倒了身旁的塑料椅。椅子砸向地板,发出可怖的断裂声,有根椅子腿被摔碎了。 可是江义的怒火远远没有止住,越看小孩这个不理不睬的鬼样子,他越觉得陈露的离开江皓月难辞其咎, “我养你这么久,一点用也没有。” 江皓月抬头看他,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。 “砰砰砰!!” 在外面的陆苗听到动静,攥着的拳从敲门改为了锤门:“江皓月!江皓月!” 她这么久没听见他的回应,加之屋里有摔东西的声音,陆苗以为江皓月被他爸打了。 “江皓月,你快点出来啊!能给我开门吗!!” 在陆苗准备冲回家搬救兵的时候,江皓月家的门从里开了。 “你干嘛?”他把门开了条缝,没打算让她进来。 陆苗见他脸上没伤,身子往屋里挤,想检查他其他部位:“你没事吧?” “没事,”他问她:“吃饼吗?” 她被他忽然的转折弄得摸不着头脑,不过犹豫了一下,还是应了“好”。 然后陆苗傻不愣登地接过江皓月给的饼。 “你先洗澡吧,我等会儿去。” 他给完饼就要赶客了。一手水桶一手饼的陆苗用手肘抵着门,满脸的不放心。 “我没事。”江皓月挥挥手,催她出去。 ☆、15.囚鸟 陆苗洗完澡回到二楼时,没有直接进自己家,耳朵贴在隔壁的家门上,她又开始听墙角。 江皓月还没去洗澡,她仍旧很担心他。 门从里面打开,陆苗一个踉跄,脑袋往来人砸去。 如果来的是江皓月,估计这会儿两人就一起倒地上了,幸也不幸,不是江皓月。 她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,被扶稳之后,抬眼望见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。 陆苗一直不太喜欢江义,她觉得他有点可怕。 在门口偷听的小孩被抓了个正着,江义嗤笑一声,没有问她“你在这里做什么”这样无聊的问题。 “你来找江皓月?”他让了个道,方便她进去。 陆苗见江义穿着羽绒服,手上拎了袋垃圾,像是要出门的样子。 她冲他点点头,扯着嗓子往门内大声喊:“江皓月,你什么时候洗澡啊?” 江皓月走出来,一脸的疑惑。 陆苗今天吃错药似的,锲而不舍地要他去洗澡,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在浴室布下陷阱,看他没上钩所以着急。 “我马上去。”他回答道。 看她的表情着实不像要害他,电灯泡一样亮堂堂的双眼中就差写四个大字——“我关心你”。 无事献殷勤……按照平日对她的理解,江皓月返回厨房,又拿出一块饼送至她手里。 陆苗被他的行为稍稍地伤到了:喂!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? 不过还是收了饼,对江皓月道谢。 等江皓月去洗澡,江义也出门去喝酒了。 陈露这个女人,他这辈子凭自己是没法忘记了,能够暂时摆脱烦恼的途径,不外乎赌博,或酒精。 隔壁家在江义出去后,一夜宁静。 有自己盯梢,陆苗觉得江皓月还是很安全的。 第二天是周末。 陆苗不用上课,在鸡棚喂聪聪,林文芳跟楼上的妇女们坐在门口聊八卦。 “你们听说了吗!”这个开头一听就是特大新闻。 “昨晚,我们二楼的江义给人抓紧局子里了。” 陆苗耳尖地捕捉到关键句,一下子警觉起来,拉长耳朵听那边在聊什么。 林文芳刚听说的这事,自然是非常的关心:“啊?是因为什么抓的?赌博吗?” “不是,”大妈挤着眉,说得绘声绘色:“他和人喝酒的时候,把人家给打了,就在我们菜市场那边的大排档,凌晨那会儿警车都来了,动静闹得可大了。” “唉,是啊,他喝了酒德性差,我和老公撞见几次了,他喝醉了在那儿发酒疯。”林文芳住他对门,觉得那人酒醉做出打人的事一点也不奇怪。 “知不知道他为啥打人啊?”大伙好奇。 “我听大排档老板娘说的,”大妈压低声音:“他们边喝酒边聊江义和他前妻的事,一起喝酒的人喝高了,说了几句混账话。他问江义他的前妻怎么对他一点情分没有,儿子难不成不是他亲生的。江义听完,一个啤酒瓶砸上去,把人家头给打破了。这还不算完,后边见血了,他奔着要人命去的,谁拦他,他拿碎玻璃捅谁。” 妇女们啧啧叹着,议论纷纷。 “这话怎么能乱说啊,这人太缺德了。” “跟着江义混的那伙人,全不是什么好鸟。” “酒精害人啊。” 林文芳心道,江皓月这孩子真是可怜:“江义要被抓进去关几天?” “不严重的话,不是交点保释金就能出来了吗?” “不好说,他有案底啊,之前就坐过牢。” 人们七嘴八舌,又扯出另一段往事。 回了家,林文芳合计着做点吃的给隔壁送去,陆苗却建议她:“让江皓月过来吧,和我们一起吃饭”。 然后,她主动请缨,要去隔壁叫人。 意外的是,江皓月不在家。 想着他或许是出门了,她拉了拉门把,门没锁。 那他就不可能走远,陆苗猜测:他去浴室了。 一口气上楼跑到公共浴室,浴室没人;她哼哧哼哧又跑向一楼的鸡棚,没看到他。 他们这个楼还有哪里能去啊? 抱着“他总不会在那里的想法”,陆苗去了顶楼的天台。 冬日的寒风吹过,呼呼地刺到脸上,刮得她脸颊生疼。 站在顶楼视野开阔,能望见很远很远的房屋、道路,田地。 天空往不知道边际的地方,一路延伸。 万物一派灰扑扑的沉默,太阳也像怕冷似的,严严实实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后。 江皓月在顶楼。 他离她不远,不过十步的距离;他离她很远,他站在天台最边沿。 男孩穿了件灰色的毛衣,好像要融进苍茫黯淡的背景里。 半只裤管是空的,他是拄着拐杖上来的。 陆苗看着江皓月的背影,忽然不敢说话,觉得那会是一种打扰。他一动不动地高高仰起头,注视着遥远的天空,于是她尝试和他望向同样的方向。 那里只是,遥远的天空。 迎着凌冽的风,他展开自己的右手。 她屏住呼吸,见他渐渐地,松开拐杖,张开了另一只手臂。 陆苗一生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。 他用仅有的右腿站立在天台的边沿,瘦小而年幼的身体被烈风带着颤动起来,宛若摇摇欲坠,宛若下一秒就要振翅高飞。 他像极一只鸟,归属于天空。 “江皓月。” 她可能是喊了,可能是没有。 声音轻飘飘地落地,周身静谧的空旷,好似什么响动也没有来过。 他转过头。 浅淡漂亮的眼眸令人想起课本图画中的远山,清冷的,雾蒙蒙的。 ☆、16.噩梦 那段时间陆苗频繁地做一个噩梦。 梦的开头总在御花园里。 小燕子和紫薇惊慌失措地边跑边喊:“皇阿玛,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。” 她循着翩翩飞舞的蝴蝶望向高处。 各色蝴蝶拼成的阶梯通往五层的天台,天台尽头站着江皓月。 陡然,他张开双臂,往前一倾,肩胛处宛如破出花朵。 细看之下,她看见一对血染过的羽翼……他拥有了翅膀。 江皓月飞起来了。 “他不能走!”脑中被这个强烈的念头占据,陆苗朝江皓月飞行的方向跑,想将他扯回来。 她跑呀跑,眼见着他飞得越来越高,变得越来越小。 “有没有人能帮帮我!”陆苗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,这儿七拐八弯,有绿树成荫,有花团锦簇。 直到她撞见小燕子和紫薇,她才想起自己在御花园。 “皇阿玛,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啦。” 陆苗跟着她们后面跑,她们喊,她也喊:“皇阿玛,还有江皓月,江皓月也飞走了。” …… 显而易见,在陆苗心中埋下阴影的元凶,正是江皓月。 大约是由于他始终没有跟她解释过,他那天在天台做什么。 江义从看守所出来后,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。每天江皓月放学回家了,他就叫人帮忙看会儿店,晚饭都是在家里吃的。 比起做一个称职的爸爸,江义对江皓月的关注,更倾向于他需要一种精神寄托。 陈露来看过江皓月。 毋庸置疑,她对江义是毫无牵挂的,但是他们的儿子,她还关心着。 那么,江义想:只要江皓月在,陈露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。 当他抱着念想,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活,她却狠心得连他这点希冀都掐断了。 不过几个星期,江义意外得知了陈露再婚的消息。 那晚,他又出去喝了酒。 江皓月看到他爸爸没回来,自己吃好饭,写完作业,按时睡下了。 江义喝到凌晨,回来时已经醉得意识模糊,拿着酒瓶子在楼道里又哭又笑的,嘴里叨叨着乱七八糟的话。 酒瓶子摔到水泥地,发出钝钝的“吭”声。 陆苗最近睡得浅,被这声弄得一激灵,从梦里醒了。 江义摇摇晃晃进到家中。江皓月提前给他留好门,就是不希望半夜被他吵醒,可是江义怎么会如他的愿呢…… “没良心的!没良心的!” 他扯着小孩的胳膊,把他从床上抓起来,一路往外边拖。 睡着的江皓月感到一阵剧痛,反应过来时,他已经摔下了床。睡觉时他不会戴假肢,即便是戴了,也于事无补,成年人与小孩的力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。 腿疼得厉害,江皓月发出绝望的喊声,伸手想要去抓自己的拐杖。 没有它,他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的能力。江义拽着他残疾的身体,就像拽着一个破布袋子,他无法挣脱,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拖出了家门。 凌晨时分,所有人家正是好梦。 察觉到隔壁出事,陆苗冲进父母的房间,“啪”地按亮大灯,跳上床把父母摇醒:“快醒醒!快点啊!!江皓月被他爸打了!!” 陆永飞赶来时,江皓月已经被拖到楼道,他半个身子耷拉在地上,江义扯着他下了一层楼。 这画面太恐怖了,先跑来的陆苗在旁边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。 “你他妈喝得太醉了!松手!!” 陆永飞上前,狠狠地推了一把江义: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这是你儿子啊!” 陆苗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意思,在她看来,江义是疯了。 他的眼睛充斥着一种怪异的血红,瞪大的眼球子好像要从眼眶里掉出来;脸也是红的、脖子也是红的,衣服上全是浓重的,令人作呕的酒精味。 “我要带他……去医院……dna检测……”咬字模糊不清,他疯癫地低语。 江义不曾放松拽着江皓月的力道。 陆永飞推他,他照拽不误。 拉扯间,小孩又被扯下了一层。他的下肢始终在地上摩擦,唯一能够活动的那条腿脱力地垂着,失去知觉般,动也不动。 “他妈的别拽了!给我醒醒!!” 陆永飞索性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。 江义的半张脸被打肿。怒气的驱使下,他终于松开小孩,跟惹他的那人在楼道中扭打了起来。 “操!我管我儿子,你插什么手?” 陆永飞一拳拳揍向他的肚子,半点不手软。 “这孩子的命有我的一份,自从医院把他救起,我心里就把他当我半个儿子了。你他妈喝了酒爱去哪去哪,江皓月我要带走。” 搞出这么大动静,邻居大多也醒了,男的上前拉架,女的帮忙林文芳那边把小孩先抱到屋子里,二层闹哄哄地挤作一团。 陆苗攥着拳头,不停地发抖。 她寸步不离地呆在江皓月身边,她满心的恐惧与不安,期盼他跟她说点什么。 可他没有。 江皓月在闹声中半阖着眼,一如往常,一言不发的。 ☆、17.锡兵 再一次,江皓月进了医院。 他睡了很沉的一觉,醒来的时候外面出了大太阳。 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,身边空无一人。江皓月微微侧身,看见病床旁放了水果,还有一本童话书。 他把书拿起来。那是一本带插图的安徒生童话,标题叫《坚定的锡兵》。 盯着扉页发了几分钟的呆,他将自己撑起来,倚着床头,翻开了书。 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人用一把旧的锡汤勺铸出了二十五个小锡兵。” 配图上,神气的小锡兵们穿着制服配着枪。 他们的神态一致、姿态一致,只有其中的一个与众不同,铸锡兵时,因锡不够了,所以这个小锡兵缺了一条腿。 童话写道:“尽管这样,他仍然和其他的锡兵一样,用他的一条腿稳稳地站着,而他也成了锡兵中最招人眼目的一个。 ” 小锡兵的女主角,是纸做的芭蕾舞者小姐。她在宫殿中伸展双臂,高高抬起一条腿,锡兵见到她用单腿站立,以为她和自己是一样的。 为了靠近她,小锡兵被鼻烟壶里的黑色精灵所害,踏上了漫长而惊险的旅途——他从窗户栽到楼下,被野孩子放到纸船上,顺着水流飘走。急流与大雨险些将他颠覆,下水道的老鼠向他讨要过路钱…… 插图中的小锡兵站在摇摇晃晃的小纸船上。周围卷起巨浪,他依旧面无惧色,挺直的脊背挂着他的毛瑟枪。单腿小锡兵始终如一,神情毅然地望向远方。 这个锡兵被铅笔圈起来,箭头标注一个小小的“你”字在它的旁边。字体圆圆的,一把一划写得规整认真。 不论遭遇怎样的磨难,小锡兵的心中依然坚定地相信着远方——那里有他所寻找的希望。 在那个送他童话的小姑娘眼里,江皓月是和这个小锡兵一样的存在。 他合上书页。 良久后,忍不住又打开。 手指摩挲着,把那个“你”字,再看了一遍。 …… 小学三年级的课堂,同学们一字一句跟着老师朗读。 “如果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” 念到三年级,陆苗以为自己也能变得跟江皓月一样,忽然能看得懂很难的书,被大人喜欢,写出满分的试卷。 念到三年级,发现一切还是没变。 “老师,我的小测扣分扣错了,诗人我明明没有写错呀!”对照完课本,陆苗一脸不平地高高举起手。同桌的小眼神凑过来,瞅了瞅她的卷子:“错啦,诗人是‘雪莱’,你写成‘雪菜’了。” “哈哈哈哈哈哈。”教室里爆发笑声。 “哦……不、不是差不多吗?” 陆苗尴尬地拿书盖住卷子,被嘲笑后羞恼地掏出两个拳头,威胁附近的同学。 “谁在笑我!” 迫于她的淫威,同学们缩紧脖子,生生将笑声憋了回去。 因为这事实在太丢脸了,放学回家时陆苗意难平地将它跟江皓月说了一遍。 ……然后她又被江皓月给笑了。 “要是考试的时候,能把你的脑子借我一下就好了。我俩互换,我把我的安你头上。”她看着他的一百分感叹。 “我要猪脑子干嘛?”江皓月瞟了她一眼,双手护住自己的头,斩钉截铁道:“不借。” “江皓月!”她果然上钩,气急败坏地跳起来,去拔他的脑袋:“借我!借我!” 他按着她的手,故意逗她:“不借不借……” 江皓月太可恶了,陆苗觉得不让他教自己写三百年作业,就太便宜他了。 于是吃完晚饭,她哼哧哼哧地又去了隔壁。 “啊,在这里!我的巧克力罐子!” 不顾主人意愿,她进到他家,熟练地往塑料罐里储藏巧克力。 “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江皓月直言不讳:“你太吵了,在我旁边我没法做作业。” “哦哦,我知道了,我不跟你讲话。” 把练习册往桌上一放,她转身找自己专用的凳子:“不过,嘿嘿……我不会回去的,今晚我要在这儿跟你一起做作业。” “同一套说辞,你觉得我会上当几遍?” 江皓月挪开自己摞在桌角的卷子,给她的练习册让出了一个位置。 “不跟我说话,你还可以自言自语,还可以唱歌,你多的是法子发出声音。” 陆苗才不管他上不上当,凳子已经搬来了,她就要挤他旁边。 “作业好多啊,语文、数学、英语,品德课和科学课的后天要交,我也没写。对了,还有订正小测,我得把‘雪莱’抄写三十遍……” 草草翻了翻作业本,陆苗苦着张脸。 “先写英语吧。” 江皓月帮她列好顺序,催她快点动笔。 “快点写,写完我们一起看电视。” 这招对陆苗百试百灵。 为了能早点看电视,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作业上了,下笔如飞。 大约八点,她把作业写完了,闲不住地开始偷瞄在看课外书的江皓月……明明作业比她多,但他总是比她写得更快。 接收到陆苗发来的信号,江皓月大大方方地丢下书。 “走吧!看电视!” 夜晚还很早,动画片还没有放完,家里有充足的零食。 只要跟父母说“作业写完啦,我跟江皓月一起看电视”,就保准不会挨骂。 陆苗和江皓月一起看《哆啦a梦》。 他看得入神,忽然指着电视屏,问她:“你什么时候去演动画片了?” 没有听懂他的意思,她往电视里看去。 镜头正切到胖虎的画面,他正在抡起圆圆的拳头,高高兴兴地打大雄。 “你!” 陆苗下意识要去揍江皓月,和屏幕里胖虎的动作如出一辙。 他扑哧一笑。 “差不多了啊!”她收回拳头。 “你还笑!”她拎出拳头。 他笑得前倒后仰。 电视屏幕散发着暖黄色的光,将孩子们包裹在其中。 她叉腰装凶,嘴角有绷不住的笑意。 他看着她,眼底有星星。 陆苗回想起自己的童年,最怀念的时候不是上树摘果子、下田挖田螺,不是考试考好被表扬,被父母带去吃大餐;不是过节去游乐场;不是买了新衣服新玩具。 她最怀念的时刻,是写完很多作业之后,和江皓月坐在客厅看电视。 那时的心情总是愉快而轻松的。 窗外有柔和的晚风拂过。他们彼此陪伴,一点也不寂寞。 偶尔会吵嘴,偶尔会为了争遥控器打闹,偶尔会看着看着就一起睡着了。 那些,细微而日常的,肩挨着肩排排坐的,他俩的童年。 每一次想起,都觉得很快乐。 ☆、18.初中 升初中那会儿,老师推荐江皓月去面试了两所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。面试毫无意外通过了,但江皓月最后还是选择去户口划片的公立校。 陆永飞劝江皓月读私立的,他是读书的料,那两所学校的师资和学习条件更好。如果江皓月担心学费,他愿意出这笔钱。 江皓月只说:在学校学习,学的东西总归是大同小异,没必要浪费。 陆永飞是看着他长大的,了解这孩子的脾性。自家的陆苗脾气倔,倔在壳子,顺着她哄一哄,她什么都听你的;而江皓月的倔,倔在内里,他乖巧礼貌,但他有自己的主意,哪怕你知道他是口是心非,你也没法劝动他。 江义经营的麻将馆,牌租是唯一的收益来源。他自己不赌钱的话,房租水电能够靠收入勉强负担,可是他不但赌,还赌得不小。 对于自家的情况,江皓月再明白不过,他没法去奢求更好的,这些年陆苗家帮他的已经足够多。 差了一年,陆苗进了江皓月就读的初中。 当年江皓月通过考核的私立初中,她也去面试了。面试结果虽不理想,但陆永飞的熟人跟他们说,学校里头有认识的人,如果想进去读可以塞点钱走走后门。两个家长讨论之后,最终没花这钱。 陆苗一直觉得,自己跟江皓月比起来,他更像是陆家亲生的。 “你不比人家小江,进去好的学校有什么用?你的成绩摆在那儿。” 父母的话无疑伤了陆苗的自尊,很长一段时间,她见着江皓月都没好脸色。 按理说,陆苗的成绩并没有差到天理不容的程度,至少在他们班,还算是中上水平。 问题是,江皓月太优秀了。他是公认的、铁打不动的年纪前三,年岁渐长,书读得越来越好,竞赛奖状和三好生奖状之类的拿了一大推。 两家人的关系近,时不时就会拿他们的各方面表现作比较。 林文芳挂在嘴边的,便是:“明明两人每天在一起读书,吃的东西也一样,看看人家,再看看你。你是要什么家里就给你什么,身体健康;人家小江呢,条件样样没你好,门门课甩你一大截。” 陆苗被念叨烦了,偶尔会顶撞几句:“什么叫条件样样没我好?你们对他,不比对我重视的少。他伤的是腿,不影响别的啊,江皓月脑子好用是天生的,也不见他比我勤奋刻苦,我看他成天悠闲得很。” 这话一说,她妈就又有的嫌她了。 “你看你,这么爱狡辩,能不能学学人家小江,他从来不跟长辈大声说话。” 张口闭口的“学学小江”和“看看人家”在无限回放,纵使陆苗心知自己很多方面不如江皓月,长时间听着,仍旧起了抵触心理。 小时候皮惯了,私下她遇到憋得慌的事情,偏好武力解决。 于是,趁着月黑风高,小陆带着硬邦邦的拳头去找了隔壁的好孩子小江。 “你能不能考试考差一点啊?对大人不要有礼貌,不要听老师的话,使劲去顶撞他们,不跟他们打招呼。吃完饭就坐着休息,不跟大人道谢,不说好话,不主动负担洗碗之类的家务;平时不自己洗衣服晒衣服;不爱收拾房间;下课到处跑,不吃晚饭,专门在外面买零食吃。” 听罢,他总结道:“你是想让我学你?” “喂!” 瞧他这话说的……可惜,陆苗不可置否。 “我说的你全部照做!不答应的话,我就揍你。”争口舌她争不过他,拼拳头就不一定了。 江皓月凉凉道:“我不答应。” 下一秒,他的两颊就被她的两只手给捏起来了。 “不答应?” 陆苗单腿踩在他的床边,坏笑着调戏:“瞧瞧这可爱的小脸蛋,嫩得哟。不答应我就捏着不放了!” 江皓月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,她来惹他了,他肯定反击。 脸被捏成了圆圆扁扁的包子状,她笑嘻嘻地捏着他晃来晃去,但她没注意到他的手是闲着的。 眼疾手快,江皓月盯准陆苗毫无防备的腰,一手按住她,一手伸上去挠她的痒痒。 陆苗被抓个正着,双腿一软,手中的力气被搅和得七零八落。 他再挠,她便咯咯笑着倒向了床。 这下完全是江皓月占据了主导权,她左挡右挡,挡不住他灵活的爪子。 江皓月也是坏惨了,陆苗明显已经无力反抗,他偏就趁人之危,进一步地挑衅她:“下次还敢不敢捏我脸了?” “不、不敢,不敢,”她眼角笑出泪花,上气不接下气地求饶:“放过我吧。” 江皓月满意地点点头,这才松了手。 陆苗平复了气息,低着头从床上支起上半身。 “我不敢……”她猝然抬眸,对他狡黠一笑:“不敢才怪!”他们一起长大,就像是他了解她怕痒,她也了解他的弱点在哪——江皓月的左腿。 那里受到过不可挽回的伤,是他身上最敏感,最脆弱的地方。 低头的时刻,她瞄准好位置,话音未落,她已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。 只等他惊叫一声,狼狈地扑向床铺,连声哀求她放…… “陆苗。” 江皓月的声音,涩涩的:“你碰哪儿?” 陆苗被问得自己也不确定起来,手下意识地在那个地方,握了一握。 他的左腿被高位截肢,不小心找歪了地方,她碰到了更里面的那个位置…… 所以是……所以是…… “啊。”她慌张松开手,身子往后一弹。 两人脸上的尴尬,谁也不比谁少。 冰冻的气氛维系了半分钟,江皓月先开口,想要缓和缓和气氛。 “这么厉害的威胁方式,你跟谁学的啊?” 小姑娘的脸“刷”地红了。 ——江皓月太过分了!! 她想要尖叫,想要吼他,想找回气势……可是脸蛋烧得越来越烫。 “我!” 陆苗从床上爬起来,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。 “我不知道!” 走掉的时候完全是落荒而逃。 她的拖鞋只穿走了一只——上半身是叉腰气恼的大佬,下半身连自个儿忘了个鞋都没察觉到。 努力不在他面前丢脸,陆苗装作无事发生,大摇大摆出了他家的门。 一出门就马上掩住了脸颊。 哇!江皓月太讨厌了!! ☆、19.反常 近来,江皓月的行为很反常。 之前,他是懂礼貌、学习佳,样样挑不出错处的好孩子。最近,他上课走神,无故缺勤;长辈跟他交代的话,他转头就忘;路上碰见老师,他神态恍惚,不再打招呼;学习成绩也有了小幅度的下降——从年级第一掉到了年级第三。 陆永飞和林文芳将他的异常看在眼里,他们不住地为他担心:小江是不是出什么事呀? “陆苗,你跟小江一个学校的,最近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影响他了?” 从隔壁回来后,林文芳眉头紧皱地问自家闺女。 陆苗心不在焉地打马虎眼:“我初二,他初三,我哪知道另一个年段的他发生了什么事。” 陆永飞也加入了关切江皓月的行列:“在一个学校,能隔得多远?你打听打听,悄悄了解一下。你又不是知道你小江哥哥,他受委屈老是自己咽下,怎么问他,他都不肯说。” 陆苗心道:是呀,你们的宝贝小江是受委屈了,还很大可能是我本人给的委屈。幸好他不爱告状,不会乱说。 “哎呀,我觉得就是你们想太多!” 好不容易被她等到这一天,陆苗毫不嘴软地开始破坏江皓月的形象。 “为什么不许人家小江有个青春叛逆期?兴许他就是忽然不爱读书,厌倦了讲礼貌、按时上课的无聊生活,想要活得自由一点。” 陆永飞夫妇笑话她:“你以为小江是你啊?” “……”得了,陆苗还能说啥呢。 自从上次的尴尬事件后,她一直有意避开江皓月。 父母问她,其实陆苗心里也纳闷:江皓月最近在搞什么呢? 他忽然性情大变,是因为她之前的“威胁”吧……可是,他当时不是说了他不答应吗?嘴上那么说,却默默地按她说的执行了?江皓月会这么好心? 陆苗不太敢信。 这些先放一边。关于江皓月的反常,最让她不爽的就是:大家完全不觉得他是学坏了,全在担心他。 陆苗学习不好、陆苗不讲礼貌,结论是:陆苗是个坏孩子。江皓月成绩下降,江皓月不讲礼貌,结论是:江皓月状态不佳,这个好孩子一定出了什么事。 这太不公平了吧!! 虽然陆苗仍不愿意跟江皓月近身接触,但她还是想找机会告诉他——快点停止他的表演。 她的目的没达到,大伙儿反而对他越发怜惜,越发关注了。 学校那边,同样认为江皓月有难言之隐的班主任找他谈了话。 “江同学,这次的月考怎么回事?你从年段第一,整整掉了两名,成了年段第三。” 光听字面上的意思,可能觉得班主任太苛刻,用的词也是小题大做,但是听者心知肚明,班主任的严肃没有半点夸张。 “这中间你失了多少分啊?!看看那些题,对你来说,全是不该扣的。” 把月考卷子拍在桌面上,班主任越说越痛心。 学校保送市一中的名额已经内定为江皓月了,他是自己的脸面,也是学校的脸面。初三学习这么紧张,他怎么反而懈怠了呢。 “你入学以来不论大考小考,稳稳的年级第一。身为班级表率,你这掉了两名,班级的人心都开始慌了。你又不是不知道,年段两个重点班,平均分一直上上下下咬得很近,我们一班怎么能输给二班呢?” 江皓月叹了口气,将头埋得更低。 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,班主任于心不忍,放软了语气:“是不是有什么事影响你了?你可以跟老师说。” 犹豫片刻,他淡淡道:“我没事。” 少年微蹙的眉宇间藏着一抹令人心碎的郁色。 “唉,想必成绩下降,你心里压力也很大。我叫你来是提醒你不要仗着脑子聪明,掉以轻心,没有其他意思。” 班主任的表情和蔼了许多,不再多加苛责:“你的年纪还小,家庭条件和身体方面都比较特殊,我全部理解。遇事不要撑着,告诉老师,老师很乐意帮助你。” 江皓月点点头。 “好了,”老师拍拍他的肩膀:“你回教室吧,好好上课。” …… 陆苗和江皓月,按理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了,但她在学校,一般装作不认识他。 原因很简单,他太出名了。 即便是在学生众多的校园,江皓月也仍是无比受人瞩目的存在。 他是年级第一,领奖台的常驻人士;他长得好看,而且,他是个残疾人。 一个残疾人,身残志坚,克服了各种艰难困苦,成为他们身边品学兼优的存在。这种范本般的励志题材,在作文里随便写写就能拿高分。 每到期末,各个年段交上来的作文少不了有几篇关于他——即便作文的作者根本没跟他接触过。 《我的同学江皓月》、《我的校友江皓月》关于他,《一颗闪光的心》、《坚强的定义》,《难以忘记的勇敢》也关于他。 课间路过操场,陆苗不时就能听见广播在放文学社佳篇,十篇起码有一篇得出现江皓月。 不是他写的,就是写他的。 出于私心,她并不觉得江皓月的文笔好,他笔下的作文像他解的数学公式一样规整。 作文中他最擅长议论文,论点论据论证,按顺序列得清清楚楚。那些优美的词语和句子,是他《好词好句》那本词典的排列重组。他知道作文的得分点在哪,老师想看什么他就写什么。 而陆苗觉得,江皓月写的东西干巴巴的,没有一点真情实感。可惜,她不是改卷老师,她的标准并不适用,他的作文是雷打不动的高分作文。 大广播的耳濡目染之下,校园中无人不识江皓月。 初一的一整个学年过去了,全校只有陆苗玩得最好的两个朋友知道,她是他的青梅竹马。 托偶像剧的福,“青梅竹马”这个词在大家听起来总有一种不清不楚的暧昧意味……陆苗担心,如不管住自己的嘴,她会被江皓月抓起来质问:为什么要到处对他进行诋毁。 儿时他对她说“我跟你不是朋友,只是邻居和认识的人”,那冰冷的小模样,至今想起来,陆苗心里还觉得凉飕飕的。 比陆苗先来学校一年,江皓月唯一慢于陆苗的事是,他没有交到朋友。 初中生不论男女,都爱扎堆出现。女生上厕所要挽着两三个小姐妹,男生去打篮球,总是乌泱泱的一片人。 唯有江皓月,始终是独来独往的。 陆苗猜想,这是他在故意装酷。 不止是她,很多人也暗暗觉得他好酷。 骄傲又清高的第一名,大家争着夸他,他谁也不理。 自然是他谁也不理……毕竟,他可是江皓月,想跟谁做朋友还不是任他随意挑选。 所以,陆苗万万没有想到,江皓月的反常,是他真的出了事。 他被校园霸凌了。 ☆、20.霸凌 事情的起因是初三一班的数学练习册。 一班是重点班,为了准备中考,数学老师让大家每天多做一份额外的作业。 新发下来的练习册背后有答案,书刚到手,老师就让全班同学把答案撕下来上交。 结果,有人去图书馆买了一本新的,练习册的答案自此在班级里流传开来,复印件几乎人手一份。全班同学是一条船上的蚂蚱,有着共同的目标——偷懒,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写数学作业。 然而,不知是谁把这事报告了班主任。 数学老师在班上大发雷霆,当场全班罚站,一个个搜书包。 但凡搜出那份答案的,罚抄自己的数学错题集五十遍,而且要让家长在作业上签字:已知晓孩子抄答案的事,会进一步督促教育。班上五分之四的学生被搜出了答案,剩下的五分之一,或者是幸运地没把答案带来学校,或者是学习最拔尖的学生,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去复印。 本就是课业繁重的时期,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,罚抄错题集又要被家长骂的同学们,无不在心里咒骂那个告密者。 后来班里开始猜测谁是出卖他们的人,传着传着,有细细碎碎声音出现,说是江皓月告状的。 他没有复印答案,是其一;其二,他不跟他们玩,却是老师们的宠儿。 江皓月的特权,大伙有目共睹:他不用上体育课,不用做早操,不用做值日,班里他有专用的舒适座椅,而他们的是木板凳。 “江皓月不是装了假腿吗?听说很早之前腿就断了,我看他走路走得挺好的,没什么影响,凭什么样样搞特殊?” 平时只敢在心里阴暗地发发牢骚,现在这话能搬到台面上讲了。 有一个人开了头,霸凌之风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,顷刻之间往下塌陷,越来越严重。 起头的那个人名叫陈阳州。 他是吊车尾进的一班,比起读书更擅长打篮球。高中部的篮球队破格收了初中部的他,所以他在女生中挺有人气的……只是不如江皓月。 前几周,他跟同桌表白了,在体育器材室里堵着小姑娘,他要人家做他的女朋友。 女孩拒绝了他,他不依不饶去牵她的手,非要追着问个为什么。 陈阳州块头大、力气也大,那姑娘抽了半天手抽不开,吓得脸色煞白,赶忙对他实话实说:“我有喜欢的人了,我暗恋我们班的江皓月同学。” 表白失败后,陈阳州第二天被请了家长——女生哭着去老师那里告状,说他对自己耍流氓。 从此,陈阳州看江皓月愈发不顺眼。 不过是个残废罢了,有什么好拽的。 霸凌的初始,是孤立。 大家事不关己地觉得,孤立不算欺负啊——我不想和他交流,所以我和他保持距离,仅此而已。 殊不知,冷暴力的伤害程度一点也不比暴力来得小。 没人收江皓月的作业;四人小组讨论时,三个人自己说自己的,没人跟他搭话。 上体育课的时候,江皓月一个人在教室做作业,陈阳州带人偷偷将教室的前后门锁掉,同学们全都知道,却没人去告诉他。 搭理告密者的人,会被全部人一起鄙视。 江皓月照样看他的书,做他的作业,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,即便是他们对他的排斥已经这么明显。 他原来身边就没有朋友。 差别是,他变得更沉默了一些。 陈阳州则将江皓月的安静解读为“心虚”、“孬”,欺凌变本加厉。 他和他的“兄弟们”直接放学后堵住了江皓月,丢下一摞数学练习册,他命令江皓月写完它们,明天交给他。 “你惹出的事,由你亲自偿还,再公平不过。”陈阳州仰着下巴,居高临下地说。 意外的是,江皓月一个字也没驳。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摞练习册收到了自己的抽屉中,似乎默认了他的话。 陈阳州这下神气坏了,望向他的眼神充满鄙夷:“死残废,老师的走狗。” 他丝毫不怕这样戳人痛处会激怒江皓月,相反,他最乐意看到的就是,他被激怒后冲上来的反击。 一个残废而已,凭自己强壮的身体,他一个打他三个都绰绰有余。 陈阳州倒想看看,江皓月被按在地上打的时候,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端着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子。 计策没有生效。 陈阳州想着:他算是把这个胆小鬼吓破胆了,江皓月怂得连发怒的情绪都不敢有。 他推开椅子,抱起厚厚的练习册。 “哎哟,真乖啊。”陈阳州用逗狗似的语气嘲他。 江皓月全程没跟他说过一个字。 他抱着沉沉的本子们,头也不回地,一路出了校园。 …… 第二天,江皓月没来上课。 前一天把自己的练习册给陈阳州的人,催债一样地追在他屁股后面,管他要作业。 陈阳州哪有法子变出那么多练习册? 同学们纷纷怪罪于他,他咬紧了牙,死死地瞪着教室的前门,准备等江皓月来了就揍他一顿。 很可惜,直到早读课结束,江皓月也没有出现。 缺了练习册的同学全部被记为没交作业,上报给了老师。 ☆、21.炼狱 数学老师又发了好大的火。 收上来的练习册只有平时的一半,他进到教室,把本子往讲台上一丢,脸色铁青。 “说说怎么回事。” 他点名了数学课代表,课代表起立后支支吾吾。 他点名了班长,班长也不敢说。 “行,你们好样的,”既然没人说,老师便自己解读了:“因为上次抄答案的事被罚,你们心里不平衡,跟我搞抗议是吧?” 同学们头埋得低低的,教室里鸦雀无声。 “那些没交作业的,错题集再抄五十遍。” 没人有胆子跟老师叫板,大家只能在心中叫苦不迭。 增加的作业量,要怪的第一个人就是江皓月,但是,有很多人对陈阳州也有了意见。 第二天一早,等江皓月来的人等得望眼欲穿。 他们也不要他做完作业了,只想拿到练习册。毕竟他们让江皓月做的只有两节课的作业,如果他把他们的作业弄丢了,他们可是要从开学起的全部重头补一遍。 可惜,早读过去了,交作业时间已过,江皓月没有出现。 交不出来练习册的人还是交不出,只有两三个同学料到他今天还是不来,买了本新的练习册通宵补完了。 “两天没交了,数学老师一来肯定又要被训,我抄错题集已经抄得手都软了。” 和陈阳州走得近的一伙人垂头丧气地聚在一起。重点班的学生没有一个是不关心学习的,大伙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灰暗。 “你说江皓月是不是故意整我们?” 陈阳州冷哼一声:“谅他没那么胆子,估计是被吓得不敢来学校了。” “这个孙子!”身旁的人恨得牙痒痒:“等他来了,我们的错题集也让他抄。” “关键是他什么时候来啊?我今天放学也想去买本新的练习册了,我听他们说通宵补补能写完的……” 说这话的人被视为“叛变”,好几个人拿眼睛斜他。 不想认怂,他悻悻地嘟囔:“新买的练习册后面有答案,抄起来不会太慢。” “抄什么练习册,我们凭什么受这苦?”陈阳州一拍桌子,凶劲毕露:“今天放学我就去他家找他!我听郑超逸说江皓月住他家附近,我们去那边问问人,他躲家里也把他揪出来!!” 省了他找人的功夫,上到上午最后一节课,江皓月慢悠悠地出现在了学校。 铃响五分钟,老师在写板书,他在门口喊了声:“报告。” 在记笔记的同学纷纷抬头,看向门口。 “进来吧。”见到是他迟到了,老师一句苛责也没有。 在众人的瞩目下,江皓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。 他两手空空,书包看上去扁扁的,完全不像有带他们练习册来的样子。 憋不到下课,他刚在座位坐定,陈阳州已迫不及待地写了纸条叫人传给他。 【我们的练习册呢?】 纸条丢到江皓月桌上,他摊开看了。 看完之后,他把它重新揉成团,拿出纸笔专心地记黑板上的笔记。 见他不打算理睬,不久,新的纸条又丢过来了。 【你他妈装蒜是吧?拿不出练习册,你在学校一天,我让你不好过一天。】 江皓月叹了口气……他觉得很麻烦。 告诉老师或者反击,都没法迅速地解决这件事。 陈阳州之前被老师请过家长,有女生跟老师告状说他耍流氓,最后的处理结果不过是口头警告了他一下。 如果反击……先不论班里那群人,陈阳州是篮球队的,他还有高中部的朋友。 想来想去,没有能够让自己脱身的方法。 那么,忍让? 他们可能会因为没劲就不再找茬,但更大的可能,他们会因为他的软弱可欺愈发嚣张,逼他做更多的事。 仔细斟酌之后,拿出第一张纸团,江皓月给他端端正正写上了三个字。 陈阳州迫不及待展开纸条,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。 【我们的练习册呢?】 【垃圾角。】 他们学校倒垃圾的地方在大操场边上,那片用围墙隔开的垃圾山,大家管它叫垃圾角。 江皓月果然把练习册丢了。丢在那里的话,它们应该还没被收走,只是垃圾角常年臭气熏天,要在堆成山的垃圾中翻找练习册……想想都觉得恶心。 “妈的,”纸条被死死地捏扁在手心,陈阳州咬牙切齿道:“等着瞧吧,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。”最近放学,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忽然跟江皓月顺路起来。 据说学校打算派江皓月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,所以全校最好的英语老师专门给他做特训。 江皓月每天得在教室留到清校,因为时间太晚,英语老师又正好有车,所以每晚他都非常负责地把江皓月顺带捎回家。 练习册一事后,班上的同学除去那些跟陈阳州要好的,几乎已经没了心思去招惹江皓月。 第一是,他们在臭烘烘的垃圾角找了大半天,练习册失而复得时,大家终于明白过来,江皓月不是个好惹的主。 第二是,时间不允许。纵然心中憋着气,但是月考很快要来了,他们手头的错题集还没抄完,何况还要复习一大堆东西。 可是陈阳州绝不能让这事就这么算了,不然他的面子往哪儿搁。 他等啊等,终于逮到了机会——月考后的那个周五,学校按照惯例要开教师大会,全校的老师都会参加,江皓月没人送了。 …… 陆苗已经刻意避开江皓月好一阵子。 她的父母说他反常,她心虚得要命,总觉得是因为自己。 林文芳买菜回家,使唤陆苗去叫江皓月一会儿过来吃饭,她磨蹭半天,才不情不愿地去了。 她想着找机会跟江皓月说一说,让他不要再装坏孩子了,他装得一点儿不像,还让全部人对他加倍地关切。 奇怪的是,陆苗到隔壁家敲了半天门,没人应。 “妈,江皓月没放学啊……他家没人。” 陆苗跑回家,心里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。 “哦,”林文芳想起来:“小江好像放学晚,他说过他要参加演讲比赛,老师留他培训。” “不是啊,今天全校放学早,老师开会了。” 这么一想,她的感觉更不好了:“我去外面看看他回来没。” 陆苗沿着他们放学的道一路找,路过江义的麻将馆,路过一条街的零食摊贩,没看见江皓月的人影。 进了学校,他们的教学楼静悄悄的,全部的灯都暗着。 平日里熙熙囔囔的校园,到了静谧的黑夜,完全变了个样子。 灰扑扑的教学楼浸在浓重的夜色中,像是一只潜伏着的庞然巨物,冷风一吹,气氛难以言喻的阴森。 “江皓月又不是我,他那种放学就回家的类型,怎么可能到处乱跑……” 初三一班的教室没人,陆苗仍不死心。她自言自语地在校园里徘徊,总归发出点声音,能给自己壮壮胆。 远远看到垃圾角那儿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时,她还被吓了一跳,以为自己见鬼了。 一群人围在操场声音很大,看衣服大概是高中部的学生。 他们一直在垃圾角待着,似乎不是过来扔垃圾的。 陆苗走近,赶巧听清了他们嘴里的骂骂咧咧。 “死残废,翻垃圾好玩吗?” “喂,他不是断腿吗?我看着他倒像哑巴,哈哈哈哈,不敢说话啊?” “陈阳州你别吓他了,人家要被你吓尿裤子了。” “把他的假腿扔了,让他爬着回去。” “哈哈哈哈,要不要这么坏?你们做得够绝啊。” 地狱空荡荡,恶魔在人间。 那些年轻的、富有朝气的学生们,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,长着一副少年的面孔。 夜的黑色往那个散发腐臭的角落涌去,将想要逃脱的、形单影只的受虐者,密不透风地捂死在其中。 少年们纷纷笑起来,因为他们觉得有意思,觉得开心。 他们浑身上下,散发出一种自以为是的,高人一等的优越。 奚落别人的不健全,让他们觉得自己健全极了。 “死残废,有没有老鼠虫子在咬你的腿啊?吱吱吱——” “哈哈哈哈哈哈哈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陆苗随手抄起垃圾堆边上的坏掉扫帚,将木棍折成合手的长度。 “咚!” 人群中发出惊叫。 “妈的!谁——”上一句还没喊完,他的声音就咽在了喉中。 男生的后膝被钝物打弯,生生地跪了下去,他吃痛地抱住自己的腿,唉唉叫着。 这群人是空手来的。 本来的打算就是“给死残废一个教训”,闹出更大的事他们反而麻烦,没想到被拿武器的给打了。 反应过来后,男生们去推扯陆苗。 手还没碰到她,她一棍子就砸过来了,谁碰打谁。 每次下手都用了十成十的力道,围着的一圈人被打得七七八八,她打红了眼,硬是杀出了一条路。 “这女的谁啊我靠!” 离得远的人草草捡了个砖头,想对着她动手,又感到罪恶:“初中的吧,这么嫩……我靠,我不打女生。” 解决完手边的人,陆苗回头重重给了他一棍。 同伴们急匆匆去找能打人的东西。 “管他妈女不女,他妈的打啊,不打我们被打。” 陆苗对着坐在角落的江皓月伸出手。 额发被汗湿,他身上被倒了垃圾,脚边倒着几个塑料桶。 江皓月有一双漂亮的眼睛,望进去一片死寂的深沉。 他挣扎过了……他站不起来。 他不握她的手。 陆苗红着眼眶,丢掉手上的棍子。她一手抬他,一手支撑着,让他的胳膊能架在自己肩上。 然后,使出全劲把他扶起来。 “脏啊。”他在耳边低声说。 她鼻子一酸,就要哭了。 可是还不能哭…… 趁着他俩站起来的间隙,他们那边没被打得太狠的,大多找到了武器。 陈阳州往地上啐了口痰:“妈的,是来救死残废的。” “你嘴巴放干净点。” 没拿武器,陆苗也一点不怂。 她声音响亮,语调中充满威胁意味,个子小小的,看上去却非常的凶。 没武器又怎么样,他们敢过来,她冲上去咬他们都有可能。 “江皓月是我哥,记住我名字——陆苗,你们碰他,我要你们全部去死。” 他们被她吼得有点愣,大家都在等自己的同伴先动手。 没人动手。 刚才被她棍子打的地方痛得要死,这口气又咽不下去。 “陆苗是吧?你等着。” 放了狠话,人群四散。 “走吧走吧。” ☆、22.严重 陆苗撑着江皓月的胳膊,想尽早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。 他听见她哼哧哼哧地大口喘着气,肩膀抖个不停,已然使不出力气……却还是不愿意把他放下来。 坚持一下就到家了,陆苗对自己说。 他的腿几乎是在地上拖着的,大汗淋漓的五分钟过去,他们连垃圾角都还没走出去。 “苗苗,”江皓月放轻了声音:“松开我吧。” 她的喉咙哽了一下。 就是莫名的,感觉憋闷又难过。 “不要。”她态度坚定,尽力拖着他又往外走了一步。 连她的两条腿也开始发抖…… “苗苗听话。”他语调温柔得像是一种讨好,或者说,乞求。 从前她见惯他冷淡又骄傲的模样,觉得那样的他真是讨厌;可是,她终于发现,比起他的狼狈,她更愿意看见原来的他。 因为,他是样样都比别人优秀的江皓月啊。 她心里介意之前欺负他的人,他们怎么能那样说他?想一想都觉得好生气。 “哭什么?” 他们离得很近,江皓月空着的一只手捧住她的下巴,将她的脸轻轻掰过来,拇指擦去她腮边的泪。 还是忍不住哭了,陆苗不想哭的。“假肢坏了而已,我没事。” 他看着她,眼里装着的全是她。 他对她笑,眼睛弯弯,声调轻快:“你是不是傻呀?我不骗你,真的没事。” 可惜,他的手好凉,月光也冷得要命。 她转身抱住江皓月,和他一起跌回了垃圾堆里。 ——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的样子。 抬眼看向灰暗的天,江皓月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。 “我背你……” 陆苗吸着鼻子,闷闷地说:“我们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我爸妈。” 他行动不便,她已经试过了,凭他们俩自己的力气没法回去。 江皓月沉默着,没有搭话。 片刻后,他开口道:“教师大会应该快结束了,我们在这里再等一会儿。” “教师大会开多久不一定的,”陆苗从他身上爬起来,神情不安:“万一他们回来了怎么办?” 陆苗看上去完全忘记了,不久前自己靠着一根木棍子把坏人全部打跑的勇猛。 脸上泪痕未干,她惊慌得像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兔子。 他拿袖子帮她擦掉脸上的脏污,笑道:“那你保护我啊。” “好!”陆苗一口应下,不假思索地。 比较幸运的是,他们没有等太久。 十分钟后,教师大会结束,有三三两两的老师经过操场,陆苗跑出去跟老师求救。 老师们知悉了情况,意识到事态严重。 那几个老师认识江皓月是谁,但他们不是教初三年段的,所以他们合力把小孩带到医务室,然后上报了校长和校务处。 大会刚散,学校领导还没走,他们很快赶来,打电话联系了江皓月的班主任和他家里。 这事彻底闹大了…… 当晚跟陈阳州一起霸凌江皓月的,大多数是高中部的,他篮球社的“哥们儿”,个别学生是江皓月他们班的。 于是垃圾角的事,又牵扯到先前江皓月被威胁写作业,被锁在教室,之类种种……约达一个月的班级集体霸凌。 陈阳州传给他的纸条,当时数学练习册的迟交名单,都可以为事件证明。 第二天下午,跟事情有关的学生全部停课。 他们被叫到大礼堂,教导处主任对他们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。 参与垃圾角那事的学生,先被找来了家长,进行口头警告,并从篮球社永久开除。 升旗后的讲话,校长在全校面前公开讲了这件事,逐一批评了霸凌者们,并且把他们的名字全部贴在学校门口的公告栏,以作警示。 而陈阳州,上一次他调戏女生的事,学校已经对他进行过口头警告,这次他不是初犯,且情节严重,直接被记了大过。 ☆、23.道歉 全校上下,对江皓月被欺负的事议论纷纷。 初三一班和篮球社名声被传得越来越差,欺负残疾人,太为人所不齿了。 在学校里走着,初三一班的学生都不太乐意戴自己的班牌,怕遭受白眼。 他们暂时没机会将功补过给江皓月献殷勤,班主任准了假,让他在家休养。 其实,江皓月身上的伤是轻伤,只是江义坚持让他别去学校,多休息几天。借此,他向陈阳州家要了一大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。 几天没有上学的江皓月,受到了来自全校的关爱。 送他的礼物和表示慰问的小卡片,塞满了他的抽屉。 林文芳天天煲鸡汤,让陆苗送去给江皓月。 “小江这孩子太可怜了。”单是这一句话,她一天不知道要重复多少遍。 陆苗莫名的不大爱听。 她不喜欢她爸她妈,或者其他人,对于江皓月表现出同情。 也不像之前的,她在嫉妒他得到了更多关爱;而是别的,她自己不能准确表达的东西。 在家呆着的江皓月,成了陆苗的免费家庭教师。 她本来就不爱动脑子,他有时间教她功课了变得愈发的懒散。下课了索性赖在他家不走,遇到难解的题全让他帮自己做。 江皓月窝在床上看书,她跟着跑上了他的床。 抢走他用来放水果的小桌子,把作业堆上去,她将自己冰凉凉的脚丫子藏进他的被褥里。 “你好冰!”他被冻得一哆嗦,拍她的脚让她挪开。 陆苗咯咯咯地笑个不停,无赖地继续凑近。 为了拦住作怪的她,江皓月一把控制住了她冰冻的脚丫子。 想让陆苗老实很简单,她怕痒。 两人双目对视,陆苗傻呵呵地乐着,完全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:“对对对,真贴心,你给我暖暖,冷死了。” ——算了。 江皓月嘴角一弯,松掉力气,放任她来冻自己。 床前的台灯是温柔的暖黄,罩在光中的人眉目温和。 笔在纸上刷刷地书写着,偶尔能听见边上传来沙沙的翻页声。 “喂,江皓月。所以,我对你的威胁一点用都没有吗?” 做作业做到一半,想到什么事的陆苗忽然停了笔:“我前阵子躲着你,还以为你最近的反常是因为我呢!” 正在看书的他抬眸看她,没有意会似的:“什么?” 她进一步将话说明:“我看你成绩下降,老是走神,以为你是答应我了,所以故意要在学校和我爸妈面前表现得差一点。” “为了你的话,我只会表现更好。” 陆苗没来得及感动——原来在他心里,自己对他来说只有正面的影响;却见江皓月看着她,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。 “我表现得好,才能让你看上去更傻。” ……这人可真是个黑心肠啊。 ? “你知不知道为什么,从小你的成绩比我差?” 拿起她面前的作业本,他稍微一瞄,在空着的答案栏里,仿着她的字迹下笔,填上了数字。 “周围人的态度,让你默认我比你优秀。当你习惯不会的全找我,但我教给你的,是答案而已。” “哦哦,”陆苗见他握着笔,没心思想深他说的话,巴不得他多做一点:“所以你不要只写答案啦,倒是帮我把解题过程写全一下呀!那个,作业翻过来,最后一道大题也帮我写写。” …… 对陈阳州的处分决定下来时,江皓月已经回校上课了。 班主任、课任老师,以及其他的学校领导,皆是站在江皓月那边的。 “初中生,属于义务教育,最严重只能到这样的程度。” 言下之意,他们觉得即便是记了个大过,也仍算罚得太轻。 在校园内,江皓月的安全大体得到了保障,放学后,他的安全由保镖陆苗全权负责。 她逼他做出承诺,以后他俩放学了要一起回家。 如果他稍早放学,可以教室里做会儿作业,等她来了他们一起回去;如果她早放学,她会在他们班门外等他。 当时她那句“江皓月是我哥”,不是白吼的,只要有她在,谁都不能欺负江皓月。 尽管,她跟江皓月的关系“曝光”之后,已经有好几个班上同学忍不住来问她——“你和江皓月形影不离一起长大,为什么没能学到一星半点他的学习技巧?” 讲白了,他们的意思是:为啥江皓月那么优秀,你却能做到如此普通? 无话可说的陆苗憋着气回去,趁江皓月睡觉偷偷敲了好几下他的脑子,希望把他敲得傻一点。 新一天,放学铃响,陆苗来到初三一班接小江。 那个课桌镶花边的座位上没坐人,她找人一问,据说是上课上到一半,他被班主任叫去教务处了。 陆苗进到教室,给江皓月收拾书包。 打开他的包,把书本笔记放进去,她看了看他的抽屉…… “这么多吃的吗?要带走吗?”犹疑片刻,她打开自己的书包,把吃的丢了进去。 然后,陆苗开开心心地带着江皓月的包去教务处找他。 教务处在三楼,走到二楼时,她便听见了楼上传来的吵闹。 “陈阳州,”女人声音严厉:“你跪下来,给江同学道歉!” 陆苗加快脚步,跑上楼。 教务处热闹得很,陈阳州的家长领着他到学校来,初三段长、班主任、教务处的老师,大伙熙熙囔囔挤了一屋。陆苗找了半天,才看见站在角落的江皓月。 老师叹了口气:“陈阳州妈妈,学校已经下了决定,你这样强逼会让我们为难。这件事影响恶劣,如果不这么处理,会助长校园暴力的风气。” “陈阳州已经知道错了,真的……他年纪小不懂事,你们要怪怪我,是我之前没教好孩子。” 女人捂着嘴,仿佛快哭出来:“记大过,要跟着档案一辈子的,阳州的前途会被影响啊。” 老师们递给她纸巾:“您冷静些。” 陈阳州紧抿着唇,一动不动地立在一边。 他脸上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。他是不服的,可他也明白,事是他闹的,这个节骨眼他去耍个性,会让自己的家长下不来台。“混账!你愣着做什么?快点道歉啊!”他爸一边安抚着他妈,一边出来帮忙唱黑脸。 陈阳州犹豫着,视线对上江皓月。 年纪尚小,少年已生出一副不同寻常人的美貌,他看戏似地站在一旁,唇边带笑,眸中覆着雪。 陈阳州在心中骂:妈的,小白脸。 “对不起。”这三个字硬从牙缝中挤出来,他眼神瞟向教务处后方的白墙,死死地攥着拳。 女人眼含泪花,哽着声音:“老师、江同学,你们看,我们家孩子认错了。我督促他以后一定好好改正,能不能不要罚那么重?” 老师面上的表情皆是尴尬。 “记过的事,是学校统一决定的结果。您说陈阳州以后会好好改正,那这个处分对他将来的前途其实不会有什么影响。江同学是残疾人,陈阳州带领同学对他进行霸凌,如果学校对这事不痛不痒地揭过,其他学生和家长该怎么想?陈阳州的家长,希望你们能理解。” “可怜天下父母心,换谁到了我们这个位置,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 陈阳州父亲冷静地跟他们打商量:“我们也不是要让学校为难,现在立刻做点什么……要是我们小孩一直到中考结束前,一直在学校表现良好,在他升高中前,这个处分有没有可以减轻的余地?” “这个……” 老师们将目光投向站在边上,从始至终没什么存在感的江皓月。 他是当事人,却没对这事发表过任何意见。 陈阳州妈妈走上前,握住他的手:“江同学,发生这样的事是陈阳州的错,大错特错。你们家需要医药费、精神损失费,我们愿意再给,我们应该给。” 陈阳州眉头皱得更紧。 “再给?我们家不是已经给过那么多钱了吗?现在我也道歉了,怎么还要出钱?” 他爸用手肘推了推他,让他闭嘴。 继续吵吵闹闹下去不是个事儿,老师把江皓月推出来,问他:“江同学,学校尊重你,你觉得这件事怎么处理?” 于是大家望向他,等待他的回答。 陈阳州妈妈牢牢抓着他手,目光恳切。 江皓月笑了笑。 在这样的情境下,他笑得轻轻松松,语气平静得读不出情绪。 “怎么处理都行。” 他说:“放学很久,我想先回家了。” 没听陈阳州妈妈哭完,他就走了。 “江皓月,江皓月!”陆苗在教务处门口,一跳一跳地冲他招手。 ??? “我在这儿!” “我来接你回家啦!” 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,清得像一面明镜。 扎高的马尾松垮,有几根发丝调皮地散着,乱蓬蓬又充满活力。 傍晚夕阳的橙红在她身后晕开,仅仅是看着那个方向,也仿佛能触摸到一丝暖意。 “我们走吧。”他对她说。 两个拉长的影子,走到一起, 保持同样的前行速度,一个蹦蹦跳跳,一个安安静静。 “你知道不,我们家附近开了个新的麻辣烫。我每次路过,闻一闻就觉得——哇,别样的鲜香麻辣,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汤底。” 他听见她咽口水的声音。 “我们去吃麻辣烫?” 陆苗猛地回头,惊叹他与自己心有灵犀:“哇!那当然好啊!” “不行,回家吃饭,你被发现在外面乱吃东西,芳姨又要骂你。” 被当面泼了盆冷水,她扁着嘴,掩不住的失落:“知道了。” 江皓月轻咳一声,改变主意:“去吃麻辣烫吧。” 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瞅他:“不是说我会被骂吗?” “所以,”他一本正经道:“不被发现就行。” 陆苗心里好像开出一朵小花了,她觉着,特别特别的高兴。 她用眼角的余光,偷偷地看江皓月的侧脸,见他表情同样明朗。 原来江皓月跟她一样,想去吃麻辣烫呀! 她就说嘛,每次放学回家会路过的地方,那么的香,她才不信他一次没有在意。 “小江小江!” 陆苗往前跑了两步,兴高采烈地喊他。 小江应声:“嗯?” 她忽然兴起:“我可以牵你的手吗?” 他顿住脚步。 “手。” 陆苗依言,把手摆出要牵他的姿势,递到他的面前。 江皓月将她牵住。 然后,拉到自己身边。 “嘶,你好冰!” 同样的台词,昨晚他对自己说过,她装出龇牙咧嘴的模样,反悔与他牵手的提议。 二话不说,他松开她。 “哎呀!握着握着!” 陆苗快步赶上前,她的手拢成小小一团,要挤进他的手心里。 这下终于老老实实,安安分分地,牵到一起。 寒冷的天气,真是奇异。 为什么牵个手,会让人这么开心? ☆、24.礼物 最后只点了一份麻辣烫, 两个人一起分着吃。 “麻辣烫里放些什么?”拿着碗的陆苗问江皓月。 他看了眼锅里的食材。 “腐竹、海带、豆腐泡、芋头, 鸭血, 方便面。” 她瞪大眼睛,惊叹道:“跟我想吃的一模一样!” 江皓月忍俊不禁。 待麻辣烫出锅,陆苗咬着筷子, 不知是提醒他还是提醒自己:“就尝尝味道,回家还要吃饭的。” ……结局是, 麻辣烫大部分进了她的肚子,拦都拦不住,陆苗一口气喝光了汤底。 摸着圆鼓鼓的肚子, 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:“怎么办?” 江皓月早就料到会变成现在这样, 不急不缓道:“跟叔叔阿姨说,你今晚想跟我一起吃饭, 把你我的饭菜端来我家。” “他们会叫你来我家吃的。”陆苗觉得不妥。 他手把手教她撒谎:“你说‘江皓月身体不舒服, 不想来’,他们就不会多问了。” “嗯嗯,好的, ”她展颜, 回归了无忧无虑:“麻辣烫真好吃啊……” 出了店铺, 外头华灯初上,江皓月心情不错地朝她伸出手。 “干嘛?” 陆苗一脸警惕,以为她欠了他什么东西。 “……” 他把手插进口袋, 不理她直接走掉了。 一拍脑袋, 陆苗想起来:哦哦, 原来是之前说过的牵手呀牵手! 她屁颠屁颠地追过去,晃他的胳膊。 “小江小江,牵手吧。” 江皓月板着脸,鲜见地耍起了脾气:“不牵,讨厌你。” “啊?”拖着长音,陆苗话中满满的遗憾:“刚喝了热腾腾的汤,我的手可暖和了。” 别过头,她朝他口袋的方向给出自己的手。 “不信,你握握看?” ——被握住了。 他的体温比她来得低,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,他牵着她,把她的手一同藏进了没有风的口袋里。 “好像有个人说讨厌我。” 得了便宜还卖乖,陆苗摇头晃脑,笑眯眯地。 “嗯,我说的。” 江皓月拎起她的手,下一秒就要将它从口袋中扔出去:“好笑吗?”“不好笑。”她识相地把笑憋回去。 放学的路短短一段,冬日里,他睡到半夜都暖不起来的手,只这么一会儿就被捂热了。 江皓月默默想:她确实挺暖和的…… 到家放下书包,陆苗揉揉酸疼的肩,才想起自个儿包中还装着从江皓月抽屉里带回的吃的。 于是问他,那些应该怎么处理。 他看向她亮晶晶的眼睛,里面明晃晃地写着“见者有份——而我已经看见你有好吃的了”。 “全部交给你处理。”江皓月说出了她最想听的台词。 “全部给我?这多不好意思啊,哈哈哈哈。”陆苗心满意足地收下了零食。 晚上,她一边做作业,一边吃零食。 小熊饼干的外包装夹层,放着一张粉色卡片。 陆苗把它抽出来,照上面的内容读道:“致,江皓月同学……” 【致,江皓月同学: 自上次奥数比赛交锋,难以忘记你的风采。希望你尽快康复,重返校园。 /初三五班(许茜)】 所以……陆苗这才反应过来,江皓月抽屉里那些吃的,全是别人送他的慰问礼物。 “那它们被我拿走吃掉,是不是不太好啊?” 这样说着,她忍不住去瞥那堆零食。 ——还有别的卡片在里面。 【江皓月,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呀。我叫周秀言,来自初二三班,我一直很欣赏你,你写的文章我每篇都认真读过了。那些欺负你的人真是太过分了,你千万不要气馁,他们对你的欺压是出于对你的嫉妒,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。】 “周秀言,她不是我们年段的段花吗?她喜欢江皓月啊?” 陆苗想到那位少女的美貌,加之她在卡片上充满心意的可爱涂鸦,心情说不出的复杂。 “不对不对,是慰问信,不是情书,不能说是喜欢,她自己用的词是也是欣赏嘛……” 她打起精神,专心致志地继续看下一张字条。 【你是落入凡间的折翼天使。 冰雪眼眸,脆弱长睫,苍白的脸; 你黯然流泪,上帝吻在你的额间。 你若心有苦楚,我愿做你最忠实的听众; 你若无法行走,我愿做你的拐杖,陪你前行。】 ——下面附着一串电话号码。 “喂,刚才那个就算了,这个怎么看都是在表达爱慕吧?” 把字条用力折回原状,陆苗感觉心中莫名酸溜溜的。 ——江皓月好受欢迎啊! 这些纸条卡片,完全不像是被开过的样子。她是不是应该将它们还给他,然后提醒他去看一看。 陆苗双手一拢,零食全数被聚集在了她眼前。 “不行!” 瞥见那抹碍眼的粉红色,她松开手,义正言辞地劝服自己。 “里面不止是慰问,还有动机不纯的小纸条,写得算是挺好的……万一,江皓月早恋了这么办?早恋会影响他学习啊!” 对自己劝服完毕,她打算藏起纸条们,等以后时机合适了,再归还江皓月。 一张张收集纸条时,陆苗注意到一个纯白的信封。她当时以为抽屉里全是零食,将它们一堆丢进了书包,没想到混进了单纯的慰问信。 信封上的署名为:【篮球社全体】。 在一众卡片配零食的组合里,它的存在着实有些扎眼。 捏了捏信封,里面的纸条很薄,好像有奇怪的长方形物体和圆片夹在中间。 ——这不详的预感是什么…… 反复地纠结之后,陆苗把它拆开了。 赫然,一个被红笔涂得面目全非的卡通人引入眼帘。 它并不是完整的,下半身被刀割掉,两只腿被剪得七零八落,分别丢在信封的角落。 往信封内望去,里面还丢着一把生锈的折叠裁纸刀和一个五毛钱硬币。 卡通人的头上写了一行红字:【残废会传染,另一条腿一起烂掉。】 陆苗怒气冲天地捏扁了信封。 不用思考也能猜到,肯定是陈阳州那伙人做的恶作剧,那个五毛钱暗示着医药费,简直低级至极。 篮球社是吧!她愤愤地记下了。 ☆、25.打架 最近, 校园内传得最凶的不外乎“垃圾角事件”。 而“陆苗”这个名字, 因为和江皓月的紧密联系, 出现在传言里的次数愈发得频繁。 据说,陆苗那晚一个人拿着砍刀,疯了似的在垃圾角到处乱砍, 双手沾满鲜血地把江皓月给救出来。 据说,陆苗从小认识江皓月, 江皓月的腿是两人在路上遭遇车祸,他把她推开所以被压断的。 据说,陆苗是在道上混的, 连高中部的都要尊称她一声“苗姐”。 学生们有目共睹, 一惯独来独往的少年,后面跟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尾巴。 擅长打架的不良少女与沉默寡言的残疾优等生, 这对组合即便是没听过传言的人看了, 也会觉得非常显眼。 尤其是,陆苗总在人多的地方,大声管江皓月叫“哥”。 “是哪个哥啊?”大家忍不住去猜。 一个姓江, 一个姓陆;一个气质冷清, 一个爱笑开朗;一个成绩优异, 另一个……没听说过她的成绩如何,想来是不太好。 总归,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家人。 于是又有传言出来了…… 据说, 陆苗曾经公开放话:“有人敢喜欢江皓月, 她就要她去死”。 曾给江皓月送过小纸条的女生们, 在走廊上偶然撞见陆苗,都情不自禁地眼神有些闪避。 陆苗本人,对周围气氛的变化没有半点感觉,她心里在意着别的事…… 收到“篮球社全体慰问信”的第二天,陆苗跟江皓月撒了一个谎。 她跟他说,自己小测没考好,老师要让她留堂补考,让他今晚不要等她先回去。 由于这个理由编得过于真实,江皓月没有半点怀疑,下课后直接回家了。 而陆苗,放学后上篮球社找人算账去了。 她不知道自己很受瞩目这件事,一身杀气地出现在学生社团部门。 眉头紧皱、双目圆瞪,陆苗脸上毫不掩饰地表露着五个大字——“我来找事的”。 “她手上拿着什么啊?”旁边的学生侧目,掩着嘴与朋友嘀嘀咕咕。 “信封吧,还有……”看清后,人们抽了口凉气:“小刀!” 篮球社,空旷的活动室里,寥寥几位学生在画宣传板报。 气势汹汹的少女踹开门,只身闯进来,瞬间给同学们带来了不小的威胁感。 “我找人。”陆苗抬手朝他们压了压,让他们平静下来。 她用目光搜寻着之前在垃圾角看到的那些面孔,并无所获。 “有没有负责人,叫他出来我问他点事。” “那个,同学……”一个女学生犹豫地冲她道:“今天不是我们社团的活动时间,除了我们,其他的社员们不在,你想找社长的话我明天可以帮你联系一下。” “我找陈阳州那群人。”陆苗攥紧手中的信纸。 同学们觉得奇怪:“他们已经被篮球社开除了啊。” ——名义上是开除了,但照样不影响那群混蛋聚在一起,如果能找到篮球社的负责人,或许可以把这件事问清楚,可惜人不在。 “好吧,我知道了。” 陆苗对他们扯出一个笑,恢复了礼貌:“谢谢。” 走时还帮人家轻轻关上了门。 社员拍拍胸脯,惊魂未定:“吓我一跳!她就是传说中的陆苗吗?” “是吧……”女同学回味道:“凶凶的,没想到长得挺好看的。” 其他人对这一点倒不觉得奇怪:“对啊,江皓月不也长得好看。” “啊?早恋吗?她跟江皓月是一对?”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。 “是吧,两个人很亲密啊,吃午饭和放学全呆在一起。” “不知道,也有人说是兄妹。” “所以,她来做篮球社做什么啊?江皓月是不是又被欺负了?” “明天跟社长说一下吧。” ……陆苗去了一趟篮球社,没逮到那伙人,从学校的边门回家,倒是给她撞见了。 清校时间已过,五六个精力旺盛的男生们仍窝在小操场打篮球。 照理说,打篮球的一般爱去条件更好的大操场,缩在这个旮沓角,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。 陆苗定睛一看,果然发现了那天的“熟面孔”们。 她背着书包,从小路出来,男生们一开始玩得开心没有注意到她。 直到陈阳州传球时,被冲过来的女生一脚踹倒。 运动裤不遮膝盖,他“咚”地跪倒在水泥地上,手掌和膝盖一下子被磕破了皮。 “陆苗!” 周围人马上认出了她,那天的事着实令人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。 陈阳州按着流血的膝盖,两眼喷火:“妈的。” “是不是你们?”陆苗掏出口袋里的信和裁纸刀,扔到地上。 陈阳州一看信就笑了。 “哦,是老子干的。” “江皓月是个孬种,自己受气不敢出来,躲女人后面哭。” “怎么,你又来替他出气了?” “扑哧”不知是谁憋不住笑,开了头,他的同伴们哈哈哈地笑作一团。 陆苗甩下书包,霍地一拳上去,人群中笑得最欢的那个人躲避不及,鼻梁一痛…… 这群男的不是没被她打过,这名看起来无害又可爱的初二小女生打起人有多狠,先前他们已经领教,不存在像上次那样看她可怜,放走她了。 这段时间,他们心里何尝不是憋着怒气。 被篮球社开除、被请家长,因为欺负残疾人在学校里被其他同学各种瞧不上,以及校内传遍了,他们之前被个低年级的女生痛揍……仇恨零零总总加起来,他们躲着风头,暂不行动,她倒自己找上门。 “记住了,”他们警告她:“这回找天王老子告状也没用,是你先动手的。” 少女亮亮的双眼中冒着火。 她不知道什么是怕,她从小跟人打架没输过。 当然要动手,她今天来,就是要干倒他们的。 “不得了,小操场打群架啦!” 一传十,十传百,校园内留着做值日的学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,到外面看热闹去。 “他们怎么打女的啊?” “女的也打他们……陆苗吧?” 被围在中间的女生头发散乱,以一敌众不见弱势,被打倒后她只要有一口气,就势必站起来还击。 有人上前拉架,有人在旁捂着嘴尖叫“不要打啦不要打啦”。 一片混乱中,不知是谁捡起了地上的裁纸刀。 “唔……” 嘴角破了,脸也花了,陆苗痛苦地咬着唇,由额头上滚落大颗大颗的汗珠。 来拉架的人惊慌地松开她,人群以她为中心往旁边散开。 陆苗缓缓低头,看向痛处。 ……裁纸刀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子。 ☆、26.狠人 远远地, 有同学跑过来, 喊着:“老师来了”。 陆苗收回看向伤口的目光, 擦了把汗。周围的人都在看她,包括先前被她打和打她的男生。 她皮肤白,手臂生得像脆生生的藕, 一道血口子狰狞地爬在上面,看着十分骇人。 深吸一口气, 下一秒,陆苗竟然动作迅速地把卷高的袖子放了下来。 旁边的男生们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,盯着她, 表情有点愣。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。 老师也是需要下班的, 忙到清校,好不容易准备回家, 又被熊孩子在学校打群架的事给耽搁了。 高中部和初三的男学生, 与一个初二的女生。 如此实力悬殊的局面应该是属于单方面的欺压,令人意外的是,每个人脸上都挂了彩, 男生看上去没占到半点便宜。 一时之间, 老师不知该从女孩还是男孩们开始问起。 最终按照正常思维, 先朝人多的问罪。 “你们一群男的像话吗?联合起来欺负一个低年级的女生?” 几个男的争着说话,嗓门也大。 “老师,是她来打我们。” “其他同学可以作证, 我们本来在操场上玩球玩得好好的, 她跟疯狗一样冲过来。” “陈阳州膝盖破了, 是她推的;林迟冬的鼻子被打歪了,她打的。我们是被她惹到没办法了才动手,自卫行为啊!” 老师被他们嚷嚷得脑袋疼。 “好了好了,慢慢说,那么点小伤,声音那么大做什么。” 示意他们闭嘴,他转头问另一边孤单一人的女生。 “你说说吧,为什么跟他们打架?” 小少女抬眸,圆溜溜的眼睛一转,傲慢道:“他们欠揍。” 老师皱了皱眉头。 “他们怎么你了吗,你觉得他们欠揍?你有什么委屈现在都可以跟我说,学校一定为你做主。”看她是个女孩,他讲话多了点耐心。 陆苗没打算把江皓月扯进这件事里。 他不需要知道,不需要被信上的语言再伤害一次;有她在,他可以不用像那天在教导处那样,亲身地站出来,跟恶意对峙。 她先前撒谎让他先回家,就已经是打定了主意——这件事她来扛,把这些恶人教训到服气,让他们今后不敢招惹江皓月。 “打他们不需要理由。”咬死不松口,陆苗扬起下巴,一脸的倔。 老师心中早有推测,见她不愿意说,反而变得难办了:“是因为初三一班江皓月同学的事吗?” 垃圾角事件闹得沸沸扬扬,事情没过多久,同样一伙人又打起来了,还能是为了什么。 男生断定,陆苗很快要拿信出来说事了,不屑地嗤笑。 她想起刚才他们说的“江皓月受气不敢出来,躲在女人后面哭”,他们在不屑这个;而她也懒得告诉他们,江皓月根本不知道这件事,他自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。 手臂的伤有些疼,陆苗不动声色地按了按袖子。 然后,挺直脊背,她的语调一如既往的硬气:“和江皓月没关系,我自己看他们不顺眼。” 看着她完全讲不进道理的样子,老师终于生气了。 “看别人不顺眼就打架?你长脑子了吗?不要命了?一个女生单挑一群男生,你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对吧?” 陆苗不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被骂。 这要换到黑帮片里,她妥妥是主角,背景说不定要给她配个字幕——“义字当头”,之类的。 可惜她生错背景,纵使心中豪情万丈,还是免不了被叫家长的命运。 “行,你们爱在学校闹,今天都别回家了。给我打电话,全部叫家长来。” …… 林文芳和陆永飞知道陆苗调皮。她从小就皮,贪吃贪玩,成绩普通。 她不如隔壁家的江皓月优秀,但他们仍旧对她怀抱有很高的期望,因为他们打心眼里觉得——自家的女儿内在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,培养一下能够成才。 他们没想到,自己有一天会被老师请到学校,而理由是:你女儿跟学校里的男孩打架,她一个,打人家好几个。 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? 他们下班回家,被老师的电话一吓,匆匆赶到学校。 首先关心的是女儿,陆苗看上去没什么大碍,问她有没有事,她连个疼都没喊。陆永飞夫妇不要太了解自家闺女,连扎个针都会嗷嗷大哭的人,她说没事,那肯定是真没事。 倒是被她打的男生,有人说自己胳膊扭了,有人说自己膝盖破了、身上到处是淤青,还有一个在流鼻血的,好像真的很严重。 老师问陆苗问不出,他俩问她,她照样咬死是“他们欠收拾”,死都不说因为什么事打架的。 跟别人点头哈腰地道歉后,把孩子领回家,林文芳气得翻出压箱底的陈年鸡毛掸子,陆永飞坐在一旁,由着孩子妈教训她。 “我们俩的脸给你丢尽了,你就开心了是吧?” 鸡毛掸子落在陆苗面前的桌面,扬起一片厚厚的灰尘。 今年她上初二,十五岁;不再是之前家长一端出鸡毛掸子,就会老实听话的年纪。 他们家,还是住在这栋隔音差得要命的民房,但林文芳不可能再挥着鸡毛掸子,追在陆苗后面楼上楼下的跑。 他们希望她大了,能给他们长点脸,做一个老师喜欢,邻里夸赞的“有出息”的陆家女儿。 可是瞧瞧,她越长大越不懂事,竟然在外面跟人打架。他们被老师叫到学校,一把年纪了,四处赔笑脸给人道歉。 “陆苗,你这一天天的,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” 他们不知道她不愿意开口,是想坚持什么,或许她在维护一件她心里认为的、重要的事,但那在他们看来,无疑是无关紧要的。 小孩的任务是读好书,像小江那样,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。 其他情绪啊、朋友关系啊,同学间的小打小闹,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看,那些全是空洞的过眼云烟。 唯一有用的,会对未来人生有帮助的——是在学校所学的知识。他们教育过陆苗很多次了,她却始终学不聪明。 陆苗饿了,脑子也在放空。 父母说的话,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她什么都记不得。 “你不说打架是因为什么,好,这个我们先不问了。关键是,陆苗啊,你心里没数。你不知道危险,不知道轻重,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 “你一个女孩子,不管是为了什么,冲上去惹一堆男孩子……今天你幸运,有同学和老师看着,如果下一次不走运,你知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?” 保持着“正义总会战胜邪恶”的天真,她眼神坚定,坦坦荡荡地朗声道:“发什么我也不怕他们!” 林文芳和陆永飞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 脑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念头:我们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女儿。 “今天我们非得给你好好的上上课。” 林文芳挽起袖子,搬出椅子,不把陆苗这死脑筋给说通,她誓不罢休。 陆永飞抱着同样的意愿,一起坐到了陆苗的对面。 陆苗耷拉着脑袋,知道今晚的晚饭是没戏了。 就在她沮丧的这时,门外传来了“叩叩”两声敲门声。 “叔叔阿姨,陆苗在吗?” 是江皓月来了。 ☆、27.痛感 陆家的气氛很糟,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——陆苗闯祸了。 陆永飞跟江皓月大概说了说她在学校跟男生打架的事, 他听完思索片刻, 看向两位家长。 “陆叔、芳姨,今晚让陆苗来我家住吧,我跟她说。” 少年神色平静, 拔高的个子没让他的脊背显出半点弯曲。 他安安静静站在那儿,透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, 让人放心又信赖的。 坐在座位上的陆苗听见这个好消息,霍地抬眸。 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他,她面上有掩不住的高兴。 “嗯, ”陆永飞没多想就同意了:“你来教育陆苗也好, 我们说的她听不进去,但她听你的。” 林文芳叹了口气:“陆苗能有你一半乖, 我们俩就不用为她操心了。” 得了“特赦令”的陆苗赶忙回房拿了自己的睡衣裤, 乖乖地走到江皓月的旁边。 他扫了一眼她的“行李”。 “作业呢?” “还要做作业啊……”陆苗习惯性地嘟囔。 江皓月没说话。 “哦哦!作业我肯定不能忘啊!”她有眼色地一拍脑袋,转头找到自己的书包。 拎起书包时肩带压到伤口,陆苗小小地“嘶”了一声, 换了另一只手拿包。 他默默看在眼里, 没有说破, 领着她回家了。 “江叔叔不在吗?又睡在麻将馆呀?” 一进房门,陆苗就没了那么多拘束,声音也变得开朗起来。 她轻车熟路地去到他房间, 放下书包, 走出来时给自己顺了个巧克力。 好迟了还没吃东西, 可把她饿坏了。 江皓月抱着双臂,倚在门边,语调凉得像含了一块冰。 “为什么不跟他们说,你是为了我打架的?” 她愣了愣,巧克力在嘴里嚼着都忘记。 “没啊,你想什么呢,不关你的事。” 撕开包装纸,把一整块巧克力塞进嘴里,陆苗眼神躲闪地飘到厨房,不敢跟他对视。 “我瞧瞧,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吗?你吃饭了吗?” 认识陆苗的这些年,她在他面前无异于透明的,她实在不擅长撒谎,但她还是对他这么做了。 江皓月见着她欲盖弥彰地死撑,不开心到了极点。 “陆苗,有什么必要?” 眼中一派疏离的冷漠,他嘴角勾着嘲讽的笑。 “就算你把我说出来,老师也不会找我的事。况且,谁不知道,你是为了我才去打架的?你觉得,你爸妈真的看不出吗?” 关上冰箱门,陆苗带着笑脸走过去。 “不要乱猜啦,小江同学!” 她拽着他的手晃呀晃,她最怕看他这个样子。 偏偏江皓月从小就有这个坏毛病,一言不合就板着脸要跟她划清界限。 “我说了呀,不关你的事……我发现,冰箱里的菜没动过!你一定是没吃晚饭呢,我们吃饭好不好?” 江皓月铁了心不给陆苗台阶下。 他冷着声音,说出的话宛如一把把小刀子,她想躲也不行,他追着不放。 “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,为了我在外面逞英雄?这份恩是你想给,我不需要。” 陆苗忍不住地感觉难过了。 热脸贴了冷屁股,热脸还被冷屁股控诉——“你怎么贴我,不顾我的意愿啊”。 她听出他话里的怪罪的意味,他觉得她做的是无用功,给他添了更多麻烦。 当她想要反驳他时,发现他说的一个字都没错。 有什么必要呢?当事人不需要,她所做的,不过是无聊的自我感动而已。 “老师说我,我爸妈说我,他们怎么说,我不在乎。” 放开他的手,陆苗沮丧地垂下脑袋,轻声道:“因为我最想瞒着的人,是你啊。” ——希望你不知道这一切,希望你好好地上学放学,在学校里一切如常。 ——这么做是希望你能开心的,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。抱歉,搞砸了。 “瞒着我什么?” 江皓月抓着这句话,一条条地凭着自己的推测去猜。 “那伙人私下找你挑衅了?” “你听到他们议论,说了关于我不好的话?” 陆苗用力摇头,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。 他一下想到了:“是那天……你从我抽屉拿走别人送的慰问品,他们在里面给我送了什么。” 她的反应,让他更肯定没有猜错,原来是这样。 江皓月的身体微微抖着,从头顶传来抽搐的气音。 陆苗心中酸涩,以为他哭了,定睛一看,他却是在笑。 眼里盛着一汪水,好看的眉眼弯起来,水波荡漾,江皓月笑得开怀,笑出了泪花。 “陆苗,那有什么好生气的?用得着去打架吗?他们能说的东西,我不用看都能想到是什么。” “断腿?孬种?废人?” 他掰着手指数,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差的表情,笑容更大。 “还是……垃圾?残废?” 陆苗真的不理解,江皓月在笑什么,她听得脸色煞白。 “他们说的是事实啊。” 因为残废,被人指着鼻子骂,他也没有还击的能力;无法自己出头,要靠老师、家长,甚至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。 别人来惹他,一次次地惹他,他求的不过是息事宁人而已。 假肢被丢掉,他得拖着自己的身体,一点点地爬回去。 他怕吗?他怕。 他惹不起啊…… “江皓月!” 陆苗的声音提高了八度,泪意涌上来,她用劲地憋回去,眼眶通红。 “你想让我难受,也别说出这种侮辱自己的话。” 她捏紧拳头,仿佛嗓门越大越占理,仿佛嗓门大一点,就能喊得他清醒过来。 “你不是那样的!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,陆苗至始至终深信不疑着。 江皓月反问她:“我是哪样?” “你记得小时候吗?我们出去玩,男孩拿鸟蛋砸你,你坐着轮椅呢……” 陆苗细细道来,将童年的那件事掰得碎碎的,拼命要凑够一个说服他的理由。 “被欺负的当下,你毫不犹豫砸回去,准准地砸中他了。人家怒气冲冲骂你‘残废’,你回他说‘你被残废砸了’……我全部记得,清清楚楚全部记得。” 她的声音哽了。 ——我全部记得,你怎么能忘呢?“你从不胆小,你不是孬种,身体的残疾,不妨碍你是一个勇敢的人。” 房间内安静了许久。 他面上的笑意终于消散得一干二净。 “小时候不懂事,你看现在的我敢还击吗?” 胸口好似压着一块巨石,陆苗真实地被他气到了。 “当下回击的勇敢是勇敢;长大后,规避更大风险,首先保护自己,再用其他途径反击的勇敢,就不是勇敢了吗?” 她不想再跟江皓月讲话了。 他伸手,差点碰到她的肩,她拂开他,甩头走掉了。 江皓月静静地呆在原地。 他的房间传来很大一声的关门声,而后,陆苗把门反锁了。 从小到大,她闹归闹,哪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火。 有点好笑的,她在气的是:他不珍惜自己。 他不珍惜自己,理应是他的事,却把她弄得七窍生烟,比她被老师请家长还严重那么多。 林文芳和陆永飞担心得对,陆苗这孩子,真是傻得无可救药了。 走去厨房去翻冰箱,江皓月口中喃喃道:“还没吃饭呢……” 最终用几分钟简单做出两个白煮蛋。 端着盘子,江皓月去敲自己的房门。 陆苗正在气头上,不管他怎么敲,她跟没听见似的。 “不吃东西了?”他问。 问完之后,在门外不作声地等了几分钟。 “咔嚓”门开了。 怎么不吃东西呀……他房间的桌面上,扔着四五个的巧克力纸外包装,就这么会儿功夫,她已经不停口地怒吃了好几个巧克力了。 “什么吃的?” 门内的人谨慎地小小的门缝中探出一只眼睛。 江皓月端出白煮蛋。 “……”这也太瞧不起人了。 她见势准备关门。 “你先去洗澡,洗完了带你出去吃麻辣烫。” 他及时拦住她,缓缓地继续推进。 “你不想吃麻辣烫吗?天气这么冷,一定会很好吃吧。额……我们家附近的那个,鲜香麻辣,对吧?” ——这还差不多。 陆苗背着手,冲着麻辣烫出了笼。 “我不吃蛋了,直接洗澡吧。” 她麻溜地拿上自己的内衣裤,放进江皓月洗澡的塑料桶。 他抓着桶,给她扯回来了:“不行,先垫垫肚子。” 陆苗不情不愿地坐上餐桌。 这边,她没精打采地拨着蛋,她的手腕忽然被江皓月握住了。 “干嘛啊?” 在她边上坐下,他说:“给我看看伤口。” “没什么,”陆苗侧头,由着他端详自己的脸:“淤青破皮,我衣服穿得多,不严重。” “我说手臂上的……” 江皓月俯身,折起她的袖子。 “你怎么什么都知道?在我身上装x光了?” 被他刚才那样一气,他不提,陆苗差点忘记自己手上的伤了。 这伤刚开始疼,过了那阵,也没什么感觉了,她跟着他一起低头看向手臂。 冬□□服穿得厚,里三层外三层,她把校服袖子一拉没人知道她受伤。这会儿他开始帮她卷袖子,她才迟钝地感觉到疼。 血浸透了里层的秋衣,染到外面的毛衣,米色上一块刺目的红艳艳。 “刀伤?” 江皓月盯住她,目光有些吓人。 “嗯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陆苗看着那块,其实心里也怕,笑得干干的。 “你太胡来了,伤得这么严重没跟老师和家长说,自己忍着?” 手指在她手背上心疼地摩挲,他语气幽幽的。 “现在伤口已经跟衣服纤维一起结痂了,你的皮肤和布料牢牢黏在一起。等会儿撕下来,有的你痛。” 不用等会儿了,光他的描述听着,陆苗已经听痛了。 “好了,鸡蛋路上吃,我们立刻出门去诊所。” 帮她放下袖子,江皓月牵着陆苗站了起来。 …… 诊所人挺多,排了会儿队才轮到他们。 医生看了看陆苗的伤,叹道:“哎哟,你怎么这么迟才过来啊?这再深一点就得缝针了。” 陆苗在听到“缝针”二字时,肉眼可见地抖了几抖。 清创,太疼了…… 碘酒双氧水酒精唰唰地往伤口上冲。 “麻药!医生有没有麻药啊!” “给我来一针吧!!” 陆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抱着江皓月,哭得几乎要昏倒在他的怀里。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,一手给她擦眼泪:“下次还敢不敢找人打架了?” “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……呜呜呜呜。”她诚心诚意地悔过。 好不容易度过这一痛苦阶段,伤口被包扎完成,陆苗惊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拭泪,江皓月捏着一张医药单,笑着朝她走来。 他晃了晃手中的单据:“刚才不是囔着要打麻药吗?” 余痛残留,她傻愣愣地点点头:“是说过。” “满足你打针的需求,”江皓月笑得温柔,摸摸她的头,牵起她的手:“有个破伤风的针要打。” 陆苗被领着,又一次回了诊疗室。 “江皓月你是人吗?” 外间,医生开药的手被吼得抖了抖——看来小姑娘没什么大碍了,这一声吼得真是中气十足。 …… “江皓月真的太过分了!” 陆苗被江皓月挽着,对着江皓月控诉江皓月本人。 “说好的吃麻辣烫,他食言了,要带我去喝粥!” “是啊,”江皓月附和她:“江皓月太过分了。” 他一手拎着一塑料袋的碘酒、创可贴、擦伤药、红花油,一手牵着委屈巴巴的陆苗小朋友。 “请问要吃田园蔬菜粥,还是皮蛋瘦肉粥?” “皮蛋瘦肉粥。”陆苗一下子选好了。 他陪她一起点了粥。 嘴里寡淡无味,陆苗惦记着隔壁摊位的鲜香麻辣。 “其实,你可以买麻辣烫吃啊,我坐这里等你。” 江皓月是她肚子里的蛔虫,一眼就看破了她在打什么主意。 “不了,我想喝粥。” “哇!你真的这么绝吗?我就是想尝一点点汤的味道,就一点点!” 陆苗无师自通,化身营养界奇才:“辛辣的不利于伤口复合。重点是什么?是辛辣,那你少放点辣不就行了。” “知道了,”江皓月油盐不进,给她碗里舀了勺吹凉的粥:“等你伤口好了带你去吃。” 陆苗不乐意。 不乐意了,就开始找他的麻烦。 “啊——”扔下手中的勺子,她张开嘴,要他直接喂粥过来。 在大排档,鲜少能见到这样的景象,隔壁几桌的人纷纷侧目,脸上憋着笑。 江皓月没有任何抵触表情或动作。 他细心吹凉勺中的粥,脸不红气不喘地准确把勺子喂到她嘴里。 待陆苗吃好了,他还抽出餐巾纸,淡定地为她擦了擦嘴角。 “温度合适吗?”江皓月贴心地问。 旁边看笑话的人八卦的目光快要把他们这桌望穿了,大概心里想:两个小屁孩大半夜在大排档玩什么过家家呢?始作俑者陆苗反倒成了不好意思的那个:“合、适。” 双颊不知怎么的有点热。 她抓起自己的勺子,老老实实自己舀起了粥。 江皓月无聊地举着勺子,仍想惹她:“不用我喂你?真的可以吗?” “我多大啦要人喂吗?”陆苗抬头瞪他:“喝你的!” 语罢,她看着他,张大嘴,恶狠狠地喝了口粥,向他证明她喝粥喝得……“咳咳!” “可是,”江皓月的交代慢了一步:“粥很烫啊。” 陆苗“呼呼”地吐着舌头,往嘴里扇风。 “江、噗,江皓月!” 他无辜地举起手,表示自己啥也没做。 大排档的暖灯,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的粥,寒冷的夜被灯火一点点填亮了。 毛毛躁躁的少女伸长了手,要想去掐坐在她对面那个,脸上挂着浅笑的男生。 看客们打量着那个画面,叹着:年轻真好啊。 ☆、28.冬夜 冬天洗澡, 去洗之前脱衣服冷, 不愿意进去;洗完了水暖和, 不愿意出来。 吃完一顿算得上夜宵的晚饭,受着伤的陆苗不知何故心情大好,在浴室哼起了歌。 江皓月默默把她的衣服拿去洗。 四楼露台的搓衣板, 冬天用的人少了。那里简单地接了个水龙头,自来水太凉, 冲在手上刺疼刺疼的。 露台没灯,借着别处的光,江皓月搓洗着衣服上的血迹。 用洗衣皂打过好几次泡沫, 血迹在反复的冲刷中逐渐地淡去。他郁郁的眼盯着那抹红, 牙齿紧咬着下唇,力气大得要把布料柔软的秋衣给刷破。 ——说什么, 退让的勇敢也算勇敢。 ——他只是懦弱。 挑衅的信, 江皓月之间看到了。 他没拆它、没动它,权当自己没收到过。 江皓月跟自己说:他不在乎信里的内容,因为说他的那些人, 他根本不放在眼中。 他一直这么做的, 无所谓被孤立, 无所谓被误会,无所谓那些难听的话。 可是,他真的不在乎吗? 怎么可能。 装出一副不与人计较的样子, 只是无能为力罢了。 陆苗对他说“你始终是一个勇敢的人”, 维护住他岌岌可危的尊严, 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要相信了。 当她不在的时候,独自面对着被血染红的袖子,江皓月想起来——他只是懦弱。 混杂着泡沫的污水顺着洗衣板斑驳的纹路,流向黑漆漆的下水口。 良久后,他将她的衣服拧干晾好,细心拉平褶皱。 再抬眸,开启露台的门,走向亮光处。 一切又重新,干干净净的。 陆苗从公共浴室出来,身上有热水澡后还没挥发完的暖意。懒得套厚厚的毛衣毛裤,她穿着单薄睡衣,用最快的速度直奔二楼。 江皓月给她留了门,陆苗一鼓作气,开门关门,进房间,跳上他的床,躲进被窝。 “冷冷冷。” 她裹着被子,身体缩成一团;牙齿在上下打架,只余下一个脑袋暴露在空气中。 “头发湿着,下来吹。” 他正忙着,头也没抬,手里的笔指了指书桌边上放着的擦头巾和电吹风。 “人为什么一定要吹头发呢?”舒服的被窝叫人犯懒,陆苗又开始赖了:“好冷啊,我不想下床。” 江皓月停笔,抓起毛巾,往她头上一丢。 陆苗被盖了个正着,愤愤地抓下毛巾:“哇!我的头不吹是我的事,你凭啥丢我!” 他轻咳一声,无奈道:“擦干,会着凉。我等会儿给你吹,行吧?” “哦哦。”不动声色弯起嘴角,陆苗开心了。 被窝里伸出一点点手,握着毛巾,漫不经心地往湿头发上随意蹭蹭。 她擦头发无聊,目光转向台灯下专心致志的江皓月,不由自主想去吵他一下。 “都几点了,你作业还没做完啊?” “我的做完了,”他对着她,掀开自己手中的练习册封面: “这是你的。” “……” 陆苗这才想起,自己今天的作业一个字都没动过。 “辛、辛苦了,哈哈哈。” “是挺辛苦的,”没想到江皓月还搭腔了:“要故意把题算错,大概算错个三分之二吧。” “喂!你是在讽刺我写不对作业吗?” 陆苗从被子里出来,蓄势待发要过去揍他。 “你不是吗?”江皓月反问她。 “你……!”拳头都比出来了,陆苗自知理亏,又收回去了。 ——算了,学习太难了,向学习低头。 做好最后一道题,江皓月合上练习册,理了理手边的作业们,帮她整整齐齐地放进了书包。 关掉台灯,他给电吹风插好电,坐到陆苗的旁边。 “头。” 江皓月摊开手掌。 她流畅地把自己的头靠过去。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,湿得还能拧得出水来,叫她擦头发也没认真擦。 “懒成这样……” 无奈,江皓月拿来毛巾,再帮她擦了一遍。 陆苗不用做事,清闲自在着。 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块巧克力,他帮她吹头发的时候,她嘴里吧唧吧唧嚼得欢快。 他好奇:“从哪来的?” “你床上的啊。”她拍了拍他的床板。 江皓月觉得好笑:“你什么时候藏的?” 陆苗抖着腿,模模糊糊回忆道:“最新的,好像是之前你在家养伤的时候藏的吧。” “你吃不吃?”她把咬了一半的巧克力递到他面前。 “不吃,“江皓月偏过头:“我刷牙了。” 这个信息,倒是让陆苗立刻来劲了:不行,得让江皓月吃个巧克力,他也吃了,等会儿就不会催她去刷牙。 “吃嘛!吃嘛!” 半干的头发一下子从他的手里溜走,她从床上坐起来,将巧克力送至他嘴边。 “超级好吃呢。” 小少女望着他,亮亮的眼里写满了期待。 能嗅到,近在咫尺的朱古力香气,她甜甜地笑着,嘴边残留着巧克力的碎屑。 江皓月鬼使神差地张开嘴,咬了一口被她啃得乱七八糟的巧克力。 浓醇的香味入口即化,他有古怪的幻觉,好似尝到她嘴角的那抹甜。 陆苗盯着他咬完,立刻收回了手。 目的达成,剩下的巧克力她可以慢慢吃了。 嘴里的甜味散去,舔舔唇,他回过神,继续给她吹头发。 “对了,”江皓月不忘交代一句:“吃完跟我一起去刷牙。” 最终,陆苗还是非常麻烦地穿上了厚实的毛衣毛裤。 跟在江皓月后面,她慢吞吞地出门刷好了牙,再回来床上。 夜已深了。 外头的风呼呼地吹,听着都觉得冷。 今天做了太多事,陆苗困得迷迷糊糊,沾着枕头,眼皮就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耷拉。 江皓月不关灯,还在忙活。 她听见“哗哗”地翻塑料袋声,然后他拿着几样东西,坐到了床边。 棉被从外掀开一条缝,冷风灌进来,陆苗不舒服地缩了缩肩,含糊道:“干嘛啊?” “睡前给你涂一涂药,你继续睡。” 手臂被人握住,然后是轻轻的撕拉声。伤口不知道被沾上什么液体,有一点点疼,又有一点点凉,他的动作很温柔。陆苗尽力撑开眼睛。 她看见江皓月换了根棉棒,又沾了点碘酒。 他盯着她的脸,俯下身来。 近到,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,泛着寒的皂香。 他的呼吸近在耳边,光全落在他的身后。 嘴角一痛。 “嘶——” 棉签在那儿处细致地涂抹,陆苗恍惚想起,那儿的确有一个破口。 他给她轻轻吹气,疼的地方凉得不那么厉害了。 “忍一忍啊,淤青的地方也要涂药。”他的声音低低的,沙沙的。 脚边的棉被被掀起来,陆苗的睡意瞬间散去:“不涂了、不涂了。” 她往床的里边躲,微弱的抗议像小猫咪在叫,弱得没有分量。 江皓月在棉花上滴了充足的红花油,向前挪了一些,将她连带棉被,一起抓进怀中。 “得涂,把淤青揉化,就能好得快些。” 瞧他说着轻巧,她又不是傻子,那手要在淤青处揉呀揉,会多痛啊。 “一点儿都不痛,信我,我很轻的。”看出她的顾虑,他柔声承诺她。 信江皓月才有鬼了……陆苗疼得哎哎叫唤,偏偏痛的地方被他控制在手里,她想逃也动弹不得。 她叫她的,他上他的药,对她的呼痛充耳不闻。 一室红花油的气味蔓延开来。 淤青的地方又疼又热。 “可以了,不涂了!你走开!呜呜呜!我不要涂了!”她嘴里呜呜呀呀叫着,一刻不曾消停。 “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?” 江皓月垂着眸,一边揉,一边问她。 “当时就不知道痛,不知道怕了?一心为我出头,脑子也不要了?” ——是了,受这伤是因为他呢。 “其实也没有很疼呀。”陆苗咬着牙,嘴硬地死撑。 仿佛前几秒鬼吼鬼叫的那个人,不是她似的。 “你傻死了。” 他叹气,眼底阴沉沉的。 “哎呀!江皓月是不是心疼我?” 陆苗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下巴,要去看他为自己难受的眼神。 “没错没错!百分之三百是心疼我!” 她洋洋得意着,兴奋的语气宛如在举办盛典,如果陆苗长尾巴,这会儿她的尾巴已经翘上天了。 ——原来热脸没有贴上冷屁股! ——冷屁股心疼热脸受委屈,担心热脸被冷着了! “冷屁股被抓到了哦!”她这么想着,就说出了口。 他扭头,甩开她的手。 江皓月气她还有心情开玩笑,嘻嘻哈哈的,真是没心没肺。 “咳……” “你生气啦?” 陆苗闹够了,清了清嗓子,止住笑。 “那个,本来就没多痛,而且现在,伤口都处理好了啊。”反思什么的,是不可能的,再来一次也会那么做,因为很值得。 她安慰着闹别扭的他,主动示好地,攥住他的指头。 江皓月的手凉,陆苗的暖和。 她觉得他冰冰的挺舒服的,攥着攥着,不自主地想捏几下。 他的表情终于松动。 “好吧,你不痛……” 江皓月的头稍稍转回来一些,小眼神瞥向她。 陆苗连忙冲他点点头。 “那继续上药吧。”他说。 “啊?” 这下表情垮掉的换成了陆苗:“不了吧哈哈哈哈……” 冰冰的手反握住她的。 他不留情面地捻起沾着红花油的棉花,眼神瞄往她身上另一块淤青处。 “我真的觉得差不多了!” “喂喂,江皓月!” “你轻点啊!” “呜呜呜呜呜……” 陆苗心里苦,有苦说不出——逞英雄,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。 ☆、29.恶名 隔天。 陆苗按时上学, 走廊上撞见她的学生自觉避着她, 给她让出一条道。 偶尔有几个人在她路过时, 对她点点头,即便陆苗完全不晓得他们是谁。 进到班级,跟她玩得好的女生走过来, 打趣道:“苗姐,你来啦。” “苗姐?”陆苗一头雾水。 “是啊, ”她们一脸的司空见惯:“大家私下都这么叫你。” 陆苗在学校里一战成名。 她一挑六跟男生打架的事迹,传得沸沸扬扬,人人皆知。 那天下课时, 看见陆苗去学生社团的目击者称:我苗姐真是悍, 一个人拿着把小刀单挑篮球社。 传着传着,变成了:我们学校的苗姐太可怕了, 她一个人扛着西瓜刀, 说是要杀光篮球社所有的人。 在小操场目睹事件的人,更对陆苗感到敬佩有加:男生们打不过苗姐,拿小刀偷袭她。 传着传着, 众多版本扑朔迷离。广为流传的是:男生们拿刀砍赤手空拳的苗姐, 苗姐一人御敌, 手臂被砍得血流如注。 至于,陆苗为什么要去找那群男生的麻烦。 传言说的倒是很一致:我苗姐看人不顺眼,需要理由吗?不需要。 一时之间, 苗姐成为了校园内“不良少女”的代名词。 学校里有人怕她, 有人欣赏她;有人羡慕她的真性情, 有人不屑她这种破坏校园秩序的蛀虫。 恶名远播的陆苗,本人对于自己的成名仍是毫无自觉。 她照常上课下课——在上课时祈祷下课铃能早点响,课间跑到学校食堂买关东煮,下课去找江皓月。 生活简简单单,学校和家两点一线。 规律的生活在这天被打破,陆苗去食堂买吃完的,被一群坏学生拦住了。 “你就是苗姐?” 领头的男生染黄的刘海垂到眼睛,嘴里叭叭地嚼着口香糖,校服系在腰间。 “我是陆苗。” 她目光坦然地对上他们,思及称呼,纠正道:“叫姐就不必了,非亲非故的。” “……” 坏学生们微微一窘。 “哼,好吧陆苗,”长刘海少年最先恢复过来,停下嚼口香糖,冲她坏坏一笑:“根据你在校园内的精彩表现,我们觉得你很有潜力,要不要加入我们叛逆部落。” “什么东东,部落?” 陆苗以为他们是陈阳州一流的坏学生,又来找她事的,没想到比那个更稀奇。 “叛逆部落。” 少年一本正经地介绍道:“我们立志于,写最差的作业,翘最多的课,过最狂的青春。” 举起自己刚买的花枝丸串串,陆苗一边吃一边听他说。 要是丸子吃慢了,上课铃要响了。 见她明显对自己的宣传语无动于衷,少年拨了拨刘海,稍稍地紧张了。 “我们部落实力雄厚,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核心成员。” 他快速推进到下一流程。 “狂少。”他拍了拍他左边的麻脸胖子。“痞哥。”他拍了拍他右边的矮个瘦子。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:“我是拽爷。” 少年看向左右二人,起了个调:“我们是叛逆部落的……” 三人齐声道:“三大长老。” “噗。”陆苗差点给丸子呛到。 拽爷打了个响指,他的左膀右臂递上来一样东西,放到他的手心。 “给你的,见面礼。”他把手伸到她面前。 陆苗顺了顺气,看向他的手。 本以为会看到香烟之类的东西,没想到那里放着…… 一包口香糖。 “???”所以为了表达叛逆,大家要一起啪嗒啪嗒嚼口香糖是吗。 “你加入的话……” 拽爷托着下巴,些微地沉思之后,抛出了诱人的条件。 “给你重要的位置,和我们三个一起,组成本部落四大金刚。” “那我要叫什么啊?”陆苗忍不住问。 这就难到拽爷了。 他从口袋抽出一条新的口香糖加入嘴里,为咀嚼的声音添加了新的糖分与能量。 “传闻你用西瓜刀砍人,入部落时间又尚浅……” 咀嚼声一顿,他缓缓道:“你就叫西瓜妹吧。” 陆苗丢掉串串的竹签,转身便走:“我回去上课了。” 拽爷连忙喊她回来。 “喂喂,可以再商量啊!你对自己的名字有哪里不满意吗?” “我陆苗,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” 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:“你们自己玩吧。” “不想改姓?” 少年完全抓错了重点,苦苦地想法子挽回她。 “那不然叫你,陆猛?怎么样?” 可惜,“陆猛”已经走远。 她背影决绝,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。 上课时,想起这个好笑的事,陆苗问自己的同桌,有没有听说过“叛逆部落”。 女生听她提起这个名字,惊呼一声。 “呀,你怎么跟他们扯上关系了?” 她压低声音,捂住嘴,满脸的神秘兮兮:“当然听说过啊,学校传着,说他们是道上混的。” “哪个道啊?”陆苗没懂。 女同学挠挠脑袋,也说不出来:“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“这个道有具体的位置吗?”陆苗想象中应该类似于“林荫道”、“江滨道”,那种道吧。 女生咬着笔,沉思了一下:“大概学校门口小卖铺那边的道吧。” “他们放学后不回家做作业呢,”她回忆起那个画面,心中还有些小恐慌:“常常能看到他们在那里骑电动车,五颜六色的车骑来骑去的。” 陆苗无聊地支着脑袋,一脸“然后呢”。 女同学也发觉自己的描述得似乎有些弱,努力地想补充更多。 “他们嘴里还要嚼口香糖!” 陆苗扑哧一笑,脑海中有画面了。 …… 放学后,陆苗才真正地意识到,她之前在学校里的表现“很精彩”。 因为,她同时吸引到了不良少年群体和篮球社两方势力的目光。 “陆苗同学,你能来学生社团一趟吗?” 下课铃刚响,几位等在陆苗班级外的学生便急急忙忙涌进教室,拦住了准备回家的她。 “去做什么啊?”陆苗不太情愿。 她每天约好跟江皓月一起回去的,她慢了,他得等她。 学生们一个推一个,可能是有点怕陆苗,都不想由自己来说。 她没什么好奇心,背起书包:“你们不说我要走了。” “我们是篮球社的!”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讲出来了。 “最近学校发生的事和我们先前的成员有关系。” “你之前来找社长,没找到,他今天正好在,可以见你一面。” 一听篮球社,陆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。 “我之前找他,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完,不需要了。” 如果没记错的话,当时那封恶作剧的信,上面的署名是“篮球社全体”,所以她想去找篮球社社长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。 可是她答应江皓月,保护好自己,不再插手这件事。 陆苗拒绝得果断,学生们感到很为难:“社长叫我们一定要请你去一趟。” 她听出他们话里的强迫意味——“一定”? 那怕是,来者不善。 陆苗眼神暗了暗,拉住自己的同桌。 “你去初三一班一趟,帮我跟江皓月说‘陆苗小测没考好,老师要让她留堂补考’,让他不要等我,先回家。” 上一次陆苗跟江皓月撒谎,她的同桌为了给她作“伪证”,也在现场。 听她又用同一个理由撒谎,同桌忍不住提醒她:“你上次用过这个啦。” 陆苗想想,的确是。 “不过,我怎么觉得再用一次,他还是会信。” 同桌帮着她一起思考了一下。 “确实是。你又没考好……连我听着也觉得很可信啊。” 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的陆苗,表情复杂地按了按她的肩,托以重任:“行的,那你去吧。” 同桌对她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。 江皓月那边算是解决了,陆苗看向等待她的篮球社成员。 既然对方找上门来,她也根本没在怕的。 昂首挺胸,陆苗跟着来“押”她的一队人,一点儿不怂地进了人家的地盘。 篮球社的宣传海报已经画好了,挂在学生社团宣传栏最中央的位置。 明晃晃的标语红字,红得凶猛、热烈,仿照火焰燃烧着的形状。 陆苗的眼神悄悄瞥过那抹红,又估了估她身边的这群人,心道:这将是一场恶战。 社员们为她打开了大门,迎她进入。 陆苗不动声色握紧了双拳。 活动室最后方的黑板处,站了一个人。 陆苗进门时,他正好完成了手中的最后一笔,于是,他“啪嗒”丢掉粉笔,转身朝她看去。 少年的刘海被樱桃发圈绑着,俏皮地夹在头顶。 他有一张相当阳光讨喜的脸,剑眉星目,笑容干净而灿烂。 ——他居然在笑? 拳头不知该紧该松,陆苗困惑地望向他后方的黑板。 上面用彩色粉笔端端正正地写着五个大字:【欢迎新成员】。 没来得及仔细思考,便听见那少年明亮的声音。 “陆苗同学,你好,要不要进篮球社和我们一起打篮球呀?” ——这声音,似乎,有点……熟悉? 联想到吧唧吧唧的嚼口香糖声,陆苗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:“拽少?” “是拽爷啦!”少年瞬间纠正了她。 “哦哦,对的,是你啊。”这下陆苗百分百确定了。 “咳咳……” 真实身份被毫无难度地识破,少年尴尬地背过身,拍了拍自己不听话的嘴。 “什么拽不拽的,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 “怎么听不懂啊?”没给他留余地,陆苗直接拆穿了他:“别以为夹起刘海我就不认得你了,你是早上在食堂的那个领头啊。” ☆、30.失策看情况, 社长的真实身份隐藏不住了。 社员们互相使了个眼色, 大家关上了活动室的大门, 以防走漏风声。 “夜未至!” 少年竖起一根指头,在嘴前停住,比出“嘘”的手势。 “请你守住秘密, 称呼我在人界的名字。” “哦,”陆苗接受完设定, 又有些疑虑:“可你之前不是早上来找我的吗?” “……”少年低头,默默搓了搓鼻子。 大发善心,陆苗给了他台阶:“所以, 你在人界的名字是什么?” 瞬间恢复状态, 他眼神悠悠看向远方。 “吾名,施澈。” “失策?”陆苗重复道。 少年拍桌:“是澈啦, 澈!” 陆苗点点头:“好吧施策。” 少年跳脚:“喂, 你怎么平翘舌不分的?” 摆摆手,陆苗表示自己知道了。 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四周,她觉着少年的气质和她的仇敌篮球社挺格格不入的。 “你在这里干嘛呀?” “我在这里……”施澈被她噎得顺不过气:“这还不明显吗?我是社长啊!不然我是来画板报的?” 这下, 陆苗的眼神中才终于流露出了吃惊。 她一脸的“对啊, 我还以为是”, 让施澈差点忍不住又要暴走了。 他急匆匆冲下讲台,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他的“名片”,递给陆苗。 陆苗从这张a4纸画的漫画上读到的信息, 归纳一下, 大概是: 【少年大名:施澈;部落名:拽爷。 暗地里, 他是叛逆部落的三大长老之一;明面上,他是篮球社的天才社长。 他以令人信服的隐藏技巧,混迹人群中——刘海放下来是叛逆形态,刘海夹起来是篮球社社长。 施澈掌握学校黑白势力,完美地实现了众人艳羡的两道通吃。】 她放下名片,施澈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,期待听到她震撼后的惊呼。 陆苗与他对视,心中不住地感到惋惜:小小年纪,挺标致的少年,怎么就这样疯了。 “行吧我已经基本了解了。你是社长,那你找我来是做什么的?” 他也知道在她身上捞不到更多自己期待的反馈,于是没精打采道:“想要你加入我们,与我社一起共建美好的未来。” “那个,”陆苗委婉地拒绝:“我没打过篮球。” “我很擅长,我可以教你。” 施澈走上前,头上的樱桃颜色分外鲜艳:“你在小操场那天,我看见了。你跑步快,打架莽,敢撞人,我从你身上,久违地看到了篮球魂。” “你一定可以的!”他用力地拍了拍陆苗的肩。 “是吗?”陆苗干笑道:“我怎么觉得自己不太行,你们还是找别人吧。” 施澈叹了口气。 “现在,哪来的别人呀?自从篮球社的前成员闹事后,好多人退社了,我们本来是学校最大的社团,一夕之间,分崩离析。社团报名季到了,一个过来申请篮球社的新人都没有。要是达不到一定的成员人数,我们篮球社即将面临解散的风险。” 他亮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郁色,里面写着六个大字——朕的江山亡了。 这下陆苗看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。 借她的入社,让篮球社在学生中重新恢复好印象,洗去“霸凌”的恶名。 陆苗腹诽着:看来这个叫施澈的少年,并不像外表那样的疯癫、不着调,他是有脑子的,说不定还富有心机。 既然如此,她也必要跟他们拐弯抹角了:“实不相瞒,我对你们篮球社的印象挺差的。” 施澈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 “你知道?”陆苗问他:“后来陈阳州写的那封恶作剧信,你也知道吗?” “恶作剧信?”这个他是第一次听。 “上一次我来篮球社找人,就是因为那封信。陈阳州他们在那上面写了侮辱的话、放了小刀,而信的署名是‘篮球社全体’……” 陆苗说完这段话,目光扫视周围的人。 “什么呀就全体了!我们不知道这事!” 成员间无一例外,全是否认的声音。 “陈阳州他们被赶出篮球社,对我们心存不满,所以故意泼脏水。” 还有帮社长说话的。 “那天你在小操场,是施澈社长怕你出事,跑去喊的老师。” ——即便是做过的人,依然可以躲在暗处,台面上宣扬正义,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。 她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。 往坏的方向想:江皓月的事对篮球社有这么大的影响,整个社团都快垮了,他们对他怀抱怨恨,是有很大可能的。 只是,不知道参与的人有多少,真正一无所知的人,又有多少。 施澈示意他们停下讨论。 咬了咬唇,他难得有了个正经,一字一句道:“信的事,我们社确实不知情。但我仍旧代表我们的旧成员,跟你道歉。” 陆苗看着这一幕,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既视感。 仿佛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,她在同样的位置,要说的话,也和那时的相差无几。 “首先,你们不知情的话,错的不是你们;真正做错事的人或许心里是没有悔意的,你的道歉代表不了他们。然后,最重要的是……” “有权利去原谅的那个人,不是我,是江皓月。”说完这一句,陆苗想起来之前的事是什么了。 小时候的鸟蛋事件。事情过后,那个叫张诚的男孩来她家楼下跟她道歉。 年幼的陆苗觉得奇怪,为什么他的道歉是冲着她,而不是向江皓月。 时至今日,她有些明白了。 张诚跟她道歉,他们就能继续一起玩耍;今天的施澈跟她道歉,因为他想拉她入社,给自己的社团做形象。 这就是他们的道歉。 而她和江皓月的区别,不外乎是她能跑能跳,惹了她,打人骂人,她全部做的出。 因此,没人惹她。 施澈并不知道,粗神经的陆苗遇到江皓月的事,会变得分外敏感。 他的一句道歉,会被她细细地拆碎解读。待她内心千回百转,完成了所有解读的步骤,看向他的眼神中已有了掩饰不住的抵触。 “陆苗,你和江皓月都可以放心,我们的篮球社现在已经没有那些人的存在了。” 郑重的思考后,施澈再次向陆苗发出了入社的邀请。 “你来我们这里的话,能感受到篮球社的氛围,你是打篮球的好苗子,我的眼光不会错的。” 大家期待地看向她,帮腔着,将气氛搞热。 “是啊是啊。” “篮球社是一个大家庭。” “我们欢迎你的加入。” “抱歉,我没有加入的意愿。”陆苗冷着脸,直接了当地回绝。 施澈满脸的惋惜,还想要继续争取。 “我得回家了。” 不等他开口,陆苗目不斜视地往活动室的大门走去。 众成员看着她,没说话。 热脸贴上冷屁股,除非极个别情况,热脸在尴尬的当下,心理都是一样的:啧,给你点脸,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。 大伙自觉给陆苗让了一条道。 ——人家不愿意,他们也不能强留啊。 陆苗没想到的是,局面已经难看成了这样,走到楼道时,竟然还有人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。 “陆苗、陆苗!” 樱桃上上下下跳跃着,跟它的主人一样的活泼。 十分有辨识度的声音,让陆苗一下子认出了来人是谁。 她停住脚步,叉着手站在原地,等他过来。 施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陆苗看了看他的身后,他是一个人来的。 “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。”她不愿意再浪费时间。 “唉……” 少年抓抓脑袋,东张西望后,压低声音对她说:“那,叛逆部落呢?那个也不加入吗?” 然后,不知他是为了转变形象,要向她表达诚意,还是为了其他奇怪的东西。 施澈忽地对着她解开发卡,拔起樱桃发圈。 他的刘海乱糟糟地散落下来。 熟练的双手梳了梳长刘海,令它柔顺,再把它捋到正确位置,使它完美地遮住了他那双亮闪闪的眼。施澈在她眼前,换上了“三大长老”之一,拽爷的造型。 “不加入!绝不!” 陆苗转头,加快脚步离开这个离奇的现场。 “别啊,考虑一下啊。” 拽爷没有眼力劲地紧紧跟着她,由于看不到前方的路,他走着走着还要甩几下刘海。 “陆猛这个名字不喜欢吗?” 她转了个方向,躲开他:“不喜欢。” “为什么啊?陆猛很好啊,哪里不满意,你说说我才能给你改啊!” 长刘海飘逸地追了上来,持之以恒地对她进行推荐。 “你看,陆苗,是‘lm’;陆猛,也是‘lm’,这个名字多适合给你做代号啊,简直是天生为你定做。” “而且叫着就觉得霸气啊,陆猛、陆猛,陆猛!” “我完全不觉得适合好吗?”陆苗被他一口一个陆猛,叫得有点生气了。 拽爷有些为难了:“行吧,那在我想到下一个名字前,先叫陆猛将就一下。” “我不要叫陆猛,也不要加入你们什么部落,什么社团,什么的……全部不要!” 她走得跟跑似的,左躲右躲就是闪不开他。 夕阳西下,在校园的小道上铺上一层浓郁的金。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地,逐渐远去。 江皓月站在三楼的学生社团门口,看着他们的背影。 陆苗撒的谎没有骗到他第二次,他来找她回家。 可是当他终于找到她了,他却没有叫住她。 连江皓月自己也说不出,是出于什么原因。 ☆、31.奖品 被施澈天天缠着, 连陆苗自己都开始怀疑, 她是不是真的有他说的什么……篮球魂。 而关于“叛逆部落”, 在陆苗第三百次被施澈叫“陆猛”的时候,她终于忍不住对他动手了。 少女挑起眉,手肘向后一锤, 直击他的胸膛,为两人拉开一段距离。 她转过身, 圆圆的眼里写着气恼,那抹“不耐烦”与她可爱的相貌结合在一起,没有发挥出太大的震慑力。 施澈摸摸自己的胸膛。校服穿得很厚, 没什么感觉。 见她身手这样利落, 他不由地眼前一亮:“陆猛,我没看错人!你体内果然有我们叛逆部落的叛逆因子!” 第三百零一次被叫陆猛的陆苗, 恶狠狠地咬牙:“我体内还有揍你的揍你因子呢, 你要不要感受一下?” 也不知道施澈是怎么想的,竟然不知死活地点了点头。 陆苗一拳挥向他的脸。 “……” 施澈闭嘴了,世界安静了。 陆苗松了松拳, 仁至义尽地给他留下一张纸巾——用来擦血。 她以为, 这下他该打消拉她入组织的念头。 不想, 这之后的第二天她去食堂买吃的,又看见“三大长老”阴魂不散地在门口等着她。 长刘海施澈嘴角贴了个创可贴,因为刘海太长, 她无法判断他有没有在看她;余下二人看见她视线扫过来, 纷纷低头, 专注于手中的串串。 食堂是公共场合,他们站在那儿是他们的自由,她也没法说什么。 排到队,陆苗向食堂大妈买了串烤丸子,掏出一块五给她。 “不用给啦,”大妈挥挥手,指了指外边的角落:“他们帮你付过了。” 陆苗顺着她手的方向,看见果然是三人组。 施澈举起他手中的串串,朝她挥了挥。 ——这种油腻的,替美眉付款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。 陆苗捏起拳头,朝他挥了回去,重拳在空气中“唰唰”地两声。 施澈缩了缩脖。 “同学,你把钱收起来吧,后面还有人排队。”大妈催促她。 “这是我丸子的钱,麻烦您把钱他们的钱还给他们。”陆苗将钱往她手里一塞,快速拿起丸子走了。 走到食堂门口,没看见施澈他们的身影,估计是看她出来,先溜了。 上的是同样的学,有些学生像施澈,日日清闲;有些学生像江皓月,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忙。 前些日子,他跟着指导的英语老师去参加市里的英语演讲比赛,全程的食宿费和路费都是学校出的。 陆苗好几天没见到他。 平日里,她有什么烦恼,都是找江皓月说的。 他一般不大搭理她,等她自己说痛快了,事情就过去了。 江皓月不在,陆苗只能去找聪聪了。 听了很多施澈和篮球社坏话的老母鸡聪聪:展翅,大展翅,大幅度扑腾;单脚站立,飞速扑腾…… 倒是比起江皓月听到她倾诉时的反应,更激烈得多。 虽然江皓月同学不在家,可他的优秀带来的高压,将持续影响陆家的气氛。 陆家晚饭时间,林文芳和陆永飞照例一提起他便是:小江太给家里长脸了。要是你也能去参加一下那种比赛,即便是没有获得名次,爸爸妈妈也相当的脸上有光,能跟同事们吹嘘吹嘘。 陆苗除了干笑,没什么能说的。 对于陆苗,能受邀那样的比赛,已是“三生有幸”;但对于江皓月,他参加比赛却没拿到名次是不可能的。 不负众望地,他过关斩将,一举拿下大赛的特等奖。 陆苗听到这个消息时,江皓月还在回来的路上。 早操后,校长讲话,他向全校通报了喜讯。 她跟着几千名学生一起,为江皓月获得的光荣鼓掌。 身边不太了解情况的同学掩着嘴,交头接耳道:“特等奖是几等奖啊?好奇怪啊,江皓月没拿一等奖吗?” 人家跟朋友讲悄悄话,陆苗听见了,探过头去插话:“这次比赛的特等奖有一个,一等奖有五个,他是一等奖中的一等奖呀。” 同学这么没见识,竟然以为江皓月不是第一名,她解释完,忍不住再附送了几个白眼过去。 如雷的掌声中,陆苗的掌声尤其响亮。 她鼓得卖力极了,人家都停了她还想鼓掌,直鼓得双手通红。 午休时间。 背上书包,陆苗踩着风火轮似的地往家的方向跑。 这个时间点回家,她爸妈都去上班,家里没有午饭吃。 可是江皓月说不定已经回来了。 一口气跑过长长的街道,穿过小巷,拐角后看见他们家的那栋楼。 灰色的房屋,红砖砌成的围栏。 天空一碧如洗,是难得的好天气。 几天没见的那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,望着远方发呆。 陆苗停下来扶住膝盖,哼哧哼哧地呼出白气。 “江皓月!”她大声喊。 他垂眼,看向她。 她蹦蹦跳跳地冲他招手。 清冷的双眸瞬间破冰,他对她笑了笑,也向她招招手。 陆苗跑上二楼。 江皓月在楼道旁等她。 “你得奖了,好厉害啊。”她踮起脚,胳膊一下子搭住他的肩膀。 江皓月踉跄半步,堪堪稳住了身子。 如果被家长看见她这个急急燥燥的模样,陆苗肯定又要被骂,不过现在是没人的午休时间,她怎么乱来都行。 他点点头,没就得奖的事发表更多的感言。 “去我家,我有东西给你。” 于是陆苗跟着江皓月往他家走。 看到他没穿校服,她问:“你下午不去学校了吗?” “不去了,等下去麻将馆找我爸,老师也让我休息休息。” 江皓月边走边说:“我爸说,他叫了一些人跟我们一起去饭馆吃饭,帮我庆祝获奖。” 进到屋子,他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,递给她。 “这是什么啊?”陆苗接过来。 沉甸甸的礼物是长方形的,比a4纸大一圈。包装纸是高级的银灰色,看着就觉得很贵的样子。 她面上有掩不住的好奇,他打量着她的神色,嘴角有浅浅的笑意。“是我特等奖的奖品。” “那我不能收!”陆苗立刻将它推回江皓月的怀里:“这对你来说很有意义。” 他摇头,没有伸手去接:“没事,你收下吧。” 陆苗把礼物往他怀中按了按,一脸的认真与坚决,是心意已定。 江皓月生生将那句“这是我特意给你挑的”咽下去,换成了“这是我用不上的东西”。 “我用不上,放着浪费,所以给你。” 她面色稍有松动,他趁热打铁,道:“你打开看看?” 陆苗低头看了看包装纸。正面看是银灰的,换个角度,在其他的光线下,它闪着淡金色的光泽。 “那……”她犹豫地建议:“我拿个小刀把它拆开?” “好啊,书桌那儿有小刀。”他给她让出道。 小心翼翼地,陆苗拆开了包装纸,一点的破损和折痕都没有弄出。 里面的“奖品”,仍旧是一个长方形盒子,黑色底的纸盒上写着一串英语。 捧着礼物出来,陆苗苦着张脸:“那个……我还是看不懂这是什么啊。” 江皓月忍俊不禁:“你认真读读。” 她只好仔仔细细地再读了一遍那串飘逸的字符。 凭着拙劣的初二英语水平,她勉强认出来一个单词——“chocote”。 “原来是巧克力啊!”陆苗指着那个单词,双眸“蹭”地一下亮了起来。 “是啊,巧克力,”江皓月撇撇嘴,根本瞧不上眼似的:“我不爱吃巧克力。” 陆苗当然知道江皓月不爱吃巧克力。 举起长方形盒子,她嗅了嗅它的气味。 可惜大冬天的,巧克力冻得可严实了,她什么都没闻到。 这不影响她对它的珍惜,陆苗紧紧抱着它,小眼神偷偷瞅着江皓月。 “英文演讲比赛太不周到了。特等奖一般给奖金之类的吧,他们竟然送写着英文的巧克力。举办比赛的人完全没考虑到,全场唯一可能获奖的,我们聪明绝顶、机智过人、人美心善的江皓月先生,不喜欢吃巧克力呀,这怎么行?” 她的夸奖,江皓月听得十分愉悦,也乐意配合着她演戏。 “那劳驾陆苗小姐处理一下主办方的不细心,勉为其难地帮忙我吃掉它吧。” 陆苗抱着巧克力情不自禁地“耶”了出来。 “行呀,那我就帮帮忙吧!” 想起她的坏习惯:吃完零食不吃正餐;喜欢在晚上偷吃零食,吃完不刷牙就睡觉。 江皓月细心地交代了一句:“要珍惜它,吃得慢一点,吃完甜的记得要去刷牙。” “好的好的。”陆苗点头如捣蒜。 …… 严格意义上,这是江皓月送给陆苗的第一份礼物。 关于这盒巧克力,陆苗究竟吃得多慢。 当她把巧克力拿回去的第一天,她就忍不住想吃了。 为了巧克力,晚饭都没有好好吃,空出了足够的肚子。 做作业时,陆苗把它放在手边,做一道题,眼神要往盒子上看个十秒钟。 林文芳进她房间,她立刻拿出厚厚的练习册把它盖上。 陆苗内心阴暗地想:万一她妈看到包装这么特别,想要过来尝一口怎么办。 越想,她就越觉得不放心。 巧克力总共看上去没几块,要是被端到饭厅,爸爸妈妈一人一口,分着马上就吃光了。 于是,陆苗用一个漂亮的礼物盒把它好好地封起来,放进了床底。 之后,每次想吃,每次都忍住了。 因为,她总觉得找不到一个特别的时刻,有充足的理由将它开启。 这是一盒非常高级的巧克力,因为它是江皓月获奖的奖品,又被赋予了更珍贵的意义。 她想象这盒巧克力是世上最最好吃的巧克力,却始终不知道这盒巧克力真正的味道。 但陆苗每次睡觉时,想起床底有一盒这么美味的巧克力,做梦都觉得甜津津的。 ☆、32.长处 施澈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, 说服陆苗加入他们的理由。 江皓月获奖回来, 被他爸叫着去饭馆庆功, 那天放学,陆苗独自回家。 在回家的路上,她被骑摩托车的施澈拦住了。 五彩的车灯闪得陆苗迫不得已捂住眼。身为拽爷, 施澈的车还配了音响可以一路放歌,可谓是非主流骑行届的顶级配置。 至于为什么是骑着车来找她的——预防她一言不合又要揍他, 那他可以马上扭油门开溜。 “把你的灯从我脸上挪走!” 陆苗的脸色被灯照得一会儿红、一会儿蓝、一会儿紫,她抬脚,作势要踹他的车。 “哦哦。”施澈立即照做。 在劲爆舞曲的背景音中, 她揉揉眼, 这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。 染黄的刘海按照惯例遮住少年的眼睛,五官中显露在外的, 只有他挺直的鼻梁和一双水红色的唇……他唇边仍牢牢地贴着创可贴呢。 “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?”陆苗亲切地问候他。 “绝对没有!”施澈相当果断地否认, 他这下总算学聪明了。 她努努嘴,看向他挡道的车:“所以,这是……” 施澈咬咬牙, 道:“我还是想要邀请你加入。” 趁陆苗没有发飙, 他喘气的时间都省了, 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。 “你不是担心,江皓月会再次受到欺凌吗?如果你愿意加入篮球社和叛逆部落,两方势力都会替你保护他, 校里校外的任何时刻不会有敢打扰他的人。” 这个提议, 算得上是非常聪明了。 经过多方的试探, 施澈终于找到了能够吸引陆苗眼球的法子。 她头一回沉默了,开始认真地思考他的话。 “我只加入篮球社,但校内校外都会有人保护他。”细想之后,她跟施澈讨价还价。 “为什么是篮球社而不是叛逆部落啊?”施澈好奇:“做陆猛有这么难为你吗?” 一听这个名字,陆苗便一脚迈进了爆炸的边缘:“你再敢那样管我叫一次试试?” “哎呀哎呀,知道了,”他抓抓脑袋,赔上笑脸:“那,成交吧!” “啊?”她反应不及:“你同意啦?” “当然啦。”施澈向她伸手。 陆苗犹犹豫豫地握上去了。 协议达成。 临别的时候,望着施澈的长刘海,她出于善意提醒了一句。 “你这样骑车危不危险啊?看得见前面?” 施澈撅起嘴,往自己的刘海上喷了口气,他那飘逸的刘海飞了起来。 “这样就行了,我从头发的缝缝里能看见啊。” 陆苗的脑海中浮现了,他一边骑车一边往自己的刘海上拼命吐气的样子。 “行吧。”她说。 于是,陆苗跟着施澈开始拍皮球。 之所以称之为拍皮球,是因为陆苗一拿到球,就自动用上了拍皮球的姿势。 或者手轻,拍着拍着,篮球越来越低;或者手重,拍着拍着,它就偏离了原位。 从基本的运球开始,她全是由施澈进行手把手的教导。 学了两三天,还是改不掉她运球的手势和习惯,无奈之下,他直接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。 少年把刘海夹了起来,澄澈的眼神盯住篮球,瞬间变得凌厉。 “记住这个姿势和力道。”他牵制住她的手腕,指导她拍了几次球。 然后再试,陆苗手中的篮球便听话了许多。 辅导教学的方法有用,施澈索性看见她力道不对的时候就直接上手。 陆苗有心想学,也十分专心地在练。 ……连江皓月来操场看她,她都没有发觉。 加入篮球社的事,陆苗没跟他打过商量。 她有她的理由。 一部分为他,一部分为己。 江皓月从英语演讲大赛获奖回来,学校邀请他做了一次“国旗下的讲话”。 这类讲话,大致的主题是弘扬传统文化、歌颂优良品格,怀念革命先烈……相当于升国旗后的学生代表们宣扬正能量小型演讲。 江皓月那一次和其他学生的不同在于,他演讲是用纯英语的。容貌精致的少年郎站在主席台上。 他全程脱稿,配合好听的声音,英文的咬字标准而优雅。 江皓月的讲话犹如他的作文,克制、规范,他不像其他演讲者那样,饱含深情、热血昂扬,他始终是他自己,冷静又客观。 可那完全不影响,他演讲的精彩。 面对台下望着自己的几千双眼睛,他的表情不见丝毫慌乱,将自己想要表述的内容娓娓道来。 陆苗听得懂的只有几个英语单字,却又因为不愿意错过他说的每一个词,尽力地竖起耳朵。 听不懂的人,何止是她。 她抬眼望向四周,大家脸上皆是一副似懂非懂的神色。 再望向台中心的江皓月,他嘴角噙着一抹笑,站在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。 复杂的英语字符从左耳朵进去,右耳朵出来,陆苗眨巴着眼,似乎看见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旷野。 她是一株小草,跟着其他的草一起,随着风来舞动。在她触手不可及之处,有一轮遥远的月亮,兀自散发着清辉,悬挂在天空之上。 这是陆苗第一次,切实地感受到她和江皓月的差距。 他俩一起长大,住同样的房子、吃一样的饭;上同样的学校,花同样多的时间学习;她被父母时刻拿来跟他作比较,难免会不服气,觉得自己未必比他差到哪里。 但是,在听完那个清晨的“国旗下讲话”,陆苗猛地意识到——她将庸碌地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,而江皓月不同于她和他们。 她忽然明白了,自己父母所懊恼的东西是什么。 继续成长下去,她和江皓月,注定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。 当晚,陆苗向江皓月坦露了自己的焦虑。 “我不知道我擅长什么。” 她目光呆滞地注视着自己空空的手:“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来……” 在江皓月看来,她的烦恼根本是没必要的。 “你擅长吃东西,”他开她玩笑:“尤其擅长关灯后的偷吃。” 陆苗没接他话,托着腮喃喃自语:“唉,像你就好啦,你什么都能做得那么好。” 瞧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,像是真的很介意,江皓月沉吟之后,对她道:“总会找到的,那个你擅长的东西。” 因此,陆苗一头热地踏上了那条寻找的道路。 可惜,施澈说的她体内“篮球魂”,根本就是胡诌的。 加入篮球社的两周后,施澈让陆苗跟着其他女社员去参加女子篮球比赛,她们代表学校出战。 参与比赛的除了他们校,还有其他三所学校。 比赛性质是温和的友谊赛,除了规则灵活外,奖项甚至大方地设置了冠军亚军季军。按照概率,参加就有很大概率能拿个奖杯回来了。 最后,她们队是第四名。 陆苗发挥得太差了。球传到她手上,基本等于入了敌方的手。 她手里的篮球不用人抢,她一边跑一边运球,球十有八九会被她给运丢。 偏偏她又积极得很,全场数她最莽、敢去争,跑得快。 当队友被包围,难以脱身时,陆苗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附近,用嗷嗷待哺的眼神提醒自己的队友——来吧,我在这里,放心大胆地传球! 队员们起先是不知道她的水平的。 陆苗入社时间太短,且她加入以来是由施澈全权指导,没跟其他成员接触过。 身为社长,施澈自己的实力是没话说,且是他看中了陆苗,又费了很大的劲劝她进来,所以大家理所应当的以为陆苗是很厉害的。 没想到…… 她们不光要防守对方,还得防着自己这边的陆苗——千万别被她拿到球! 陆苗是个天生的粗神经,即便如此,篮球是紧密的团队竞技,她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队友们对她的排挤。 心急之下,她更加卖力,也变得更加的漏洞百出。 比赛结束。 施澈拉陆苗单独出去讲话。 他好像一直没有太多社长的威严,面对发挥不好的队员,依旧是笑嘻嘻的。 “是我没有安排好,我们练习不够就让你上场了。” 陆苗心情低落,冲他摇了摇头:“跟练习无关,是我不适合打篮球吧。” “怎么可能,你身上有‘篮球魂’,我说过的你忘了?” 搬出旧话哄她,见到没有效果,施澈机灵地把责任推给旁人:“哎呀,主要是时机不对,忽然办什么篮球比赛呀!这会儿快要寒假了,期末考要来了,本来学生的课余时间就少,他们不会考虑一下吗?哪来的时间去练习啊,我们社的成员们好几次都没有来训练,我知道他们忙也不好硬逼着大家……” “施澈,”陆苗叹了口气,打断他:“我们的协议还作数吗?不然我加入叛逆部落吧,篮球社就算了。” “别啊,”他拿话激她:“你愿意做陆猛了?” 小少女扁扁嘴,声音轻轻的,表情苦苦的。 “没想到,我没有什么擅长的事,不擅长的倒是一堆。不擅长考试、不擅长写作业,不擅长打篮球。” 她吸吸鼻子,道:“仔细想一想,好像打架,还蛮擅长的。” “别啊……” 施澈伸出手,想摸摸她的头安慰她,又觉得不太适合。 “实话跟你说,我们不良少年,只是放学不想回家写作业,所以在外面瞎晃悠。跟人打架什么的,我们其实很怂的,没事干嘛要打架啊?还有,我们不主动去欺负人,所以陈阳州那些人,我们也很鄙视他们的。” “所以,”陆苗更加失落:“连我擅长打架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吗?” 施澈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。 看着她颓废下去,实在于心不忍,缩回的手再次出击,他抚了抚陆苗的脑袋。 十五岁小姑娘在这个时期结结实实地意识到了:她需要一件擅长的事,她需要有一个前进的方向。 她在一片大雾之中,窥见月的光泽。 她想要找到一条路,去接近那处的明亮;她心中着急,却暂时,找不到它。 ☆、33.鸡汤 陆苗没有更多的机会回篮球社接受训练, 接下来是期末, 然后他们迎来了寒假。 春节来了。 几天前, 照惯例去鸡棚喂食,陆苗发现聪聪生病了。 聪聪一直是一只很活泼很健康的老母鸡,啄米都是要抢在最前头, 陆苗从来不担心它饿着。 可最近,它总闭着眼睛, 缩在角落睡觉,不再过来吃东西。陆苗喊它半天,它才勉强把眼睛睁开。 不知是陆苗的担忧作用, 还是真的, 她觉得聪聪瘦了好大一圈。 “我想带聪聪去宠物医院看看。”陆苗对自己的父母说。 林文芳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:“你的老母鸡病了?那该去畜牧站吧,宠物医院怎么能治。” “畜牧站在哪里啊?” 陆苗只知道学校附近, 坐两站公交好像有家宠物医院, 畜牧站就不知道了。 “哎,大过年的别搞那么麻烦,”陆永飞拍拍女儿的肩, 揽下了这件事:“老母鸡的事交给爸爸, 我有空去问问三楼的老徐, 鸡棚大多的鸡是他养的,他比较有经验。” 陆苗皱紧的眉头松了松:“好,那你记得啊, 要尽快去问。” 陆家计划着去陆永飞的大哥那儿过春节。在家办年夜饭比较费事, 但总比去饭店吃有氛围得多。 一大早林文芳和陆永飞就起了, 先出发去大伯家帮忙。 陆苗在家里等她的堂妹和堂姐,她们先前主动打电话给她,约她一起逛街。 过节总是叫人兴奋的,陆苗穿上鲜艳的大红衣裳,给自己扎了个精神的丸子头。 趁堂姐她们还没来,她带着年糖年饼,去隔壁的江皓月家串门。 门没敲几下就开了。 “小江小江,新年好啊。”她晃了晃手里的礼盒,表情喜气洋洋的。 比起她这一身“节日装束”,江皓月看上去日常得多。 最简单的白毛衣,灰裤子,他连义肢都没有戴,看样子是没打算出门。 江义很年轻的时候就跟家里断了往来,每年的“过春节”对于江皓月,不过是他和他爸在家里稍微吃得丰盛一点,再没有别的特殊了。 “新年好。”他回了个笑容。 装扮得红艳艳的小少女往门外一站,跟放了个福娃在这儿似的,冷清的家门瞬间有了些人气。 “今天过节呀,不穿喜庆一点的衣服吗?”陆苗看着他问。 她转了个圈,给他瞧瞧自己这一身。她难得穿裙子,自认为挺漂亮的。 “衣服没用,要想喜庆的话,得跟你一样,在头顶安个小啾啾。” 江皓月抬手,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。 “喂!你真讨厌!” 陆苗知道自己被笑话了,难为情地遮住自己头顶的小丸子:“哼,你知道这个多难扎吗?我一早起来绑了半天的,你还嫌不好看。” 他静静望着她,眸中一派温柔。 “我没说不好看。” “很可爱。”他说。 放下挡小丸子的手,陆苗别扭地移开视线,低头看向自己脚尖,开心的嘴角又偷偷上扬了许多。 “我回来的时候,我们一起放烟火吧。我买了仙女棒,不带去大伯家了,留着晚上回来我们一起放。”说完,想起面前这个人嘴有多坏,她凶巴巴地补了一句:“你不许嘲笑我放烟花幼稚!” “嗯,知道了,我们放烟花。” 江皓月弯着眼,咬字轻轻的。 “我等你回家。” 出门时,陆苗惦记着聪聪,去鸡棚看了一眼。 意外的是,它不在那儿。 楼里的人养鸡纯粹是养着当储备粮的,因为过春节,鸡棚里的鸡少了好几只。 望着空出了大半的鸡棚,陆苗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太不好的感觉。 不过,即便是别人家过节杀鸡,聪聪被不小心抓走,基本是不可能的。陆苗养它已经好多年,邻里的大家都是知道的。 小姑娘失魂落魄地在鸡棚外站了许久,三楼的徐伯伯下来抓鸡,正好撞见她。 “伯伯,你有看见我养的聪聪吗?它不在棚里,真奇怪,我家聪聪是不会乱跑的!” “你问你家的母鸡啊?早上我看到你爸爸把它带走了。” 徐伯伯的话让陆苗放下心了。 她就想着,聪聪不会无缘无故变没的,原来是她爸爸带它去看病了。 …… 春节是一年一度的,大家族团聚的时刻。 陆苗和自己的堂姐妹也一年没见了,逛街时几人手挽着手,有说不完的话。 她们一路讲到大伯家,嘴都没停过。 还没到饭点,小辈跟小辈挤作一堆,在客厅叽叽喳喳地玩闹。 而大人们挤在厨房里准备饭菜,热热闹闹话着家常。 林文芳和二嫂子一起包饺子。厨房太挤了,没地摆饺子,于是她们把桌子挪到客厅的角落。一边看着孩子们,一边手中忙活。 陆苗见到她妈妈,想起聪聪被带走看病的事,于是打算过去问问她。 她走近的时候,二伯母正在跟她妈妈讲话。 两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了,神神秘秘的,谈的话题大概不太愉悦,她俩的表情略显紧绷。 陆苗拉长耳朵听了听,只听见几个词——“女人”、“狐狸精”,“勾勾搭搭”什么的。 “妈,妈?” 她在林文芳背后叫了好几声,她们都没有反应过来。 “妈!你们在聊什么啊?”搭上妈妈的肩,陆苗插到两人中间去听。 林文芳被陆苗吓了一跳,拿手肘碰了碰她二嫂子: “别说了,孩子来了。” 二嫂子点点头,利落地收尾:“弟妹你别多想,我也只是听说的,你自己留心点。” “什么听说的呀,有什么事吗?我也要听。”小八婆陆苗迫不及待想参与一下她们。 “哎呀,没事儿,”二嫂子是个人精,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揭过去了:“苗苗,怎么不跟你堂姐堂妹她们玩啊?是不是饿了?” 经她这么一提,陆苗确实感觉肚子空空的:“是有一点儿,我们快开饭了吗?” “快啦,”林文芳努了努唇,示意她动身帮忙:“你把包好的这盘饺子端到厨房,我们手里这些再包完,就差不多了。” 陆苗应了声“好”,乖乖照做。 端着饺子进到厨房,她闻到阵阵菜肴的香味袭来。 “炖的汤好香啊,锅里炒的菜也香,”她使劲嗅着,感叹道:“到处都是香喷喷的。” 大人笑着说:“是呀,今晚可多好吃的了。” 再回到堂姐妹中间,陆苗已是满脑子被食物填满,根本无心玩闹了。 好不容易熬到饭点,一家人全部聚齐。 陆永飞负责出门买的饮料和酒,女儿和妻子爱喝的橙汁,他特意单独买了两罐。 面对丰盛的团圆饭,抱着属于自己的橙汁,陆苗动起筷子,心中充实地觉着——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 “苗苗,碗给我,给你装一碗鸡汤喝。” 大伯站起身,为坐在边边角角的孩子们服务。 “谢谢大伯。”陆苗递上自己的汤碗。 “这汤炖了一天,放的全是好料。” 铁勺往大锅中一搅,底下红枣枸杞香菇之类的配料丰富极了,浓郁的鸡汤香气四溢。 大伯特别挑选了几块上好的鸡肉,盛进陆苗的碗里。 她拿起汤勺,尝了口汤,确实炖得恰到好处。 桌上的人们纷纷对大伯的手艺赞不绝口。 “这鸡汤的味道真是不一样。” “我尝着比饭店做的还好,太入味了。” 大伯乐呵呵地自谦:“我做鸡汤又没什么技巧,得亏原料好,是老三他们拿来的老母鸡。他们家养好几年了,毕竟是家养的,自个儿喂的,你们说跟外面卖的味道能一样吗?” 本来高高兴兴喝汤的陆苗,脸色刷地变白了。 她握着汤勺,拨了拨碗里的鸡肉块,她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。 “哈哈,那是,不是我吹,你们大伙儿也就借着这次过年的福气,能吃到这等美味了。” 陆永飞端起酒杯敬大家:“新年快乐,趁热吃啊。” 桌下的拳紧了紧。陆苗深深吸一口气,忍了又忍,将自己想说的话咽了下去。 大年三十,家中气氛其乐融融。 电视播着联欢晚会,屏幕里的人们载歌载舞。 一桌子的亲戚们聊着天,你一句我一句的,场子始终是热的。 即便是,陆苗没有说话,一直呆滞地低头扒饭,也不显得突兀。 谁会注意得到她呢? 那碗鸡汤,她远远放着,放到凉了…… 之后,她一口都没再碰过,一眼都没再看过。 ☆、34.成长 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, 一圈亲戚喝下来, 陆永飞已经醉得七七八八。 大伙给他换上比较好入喉的啤酒, 说是让他“漱漱口”,于是陆永飞继续跟人拼啤酒。 林文芳想拦住他,陆永飞顶着一张酡红的脸, 硬说自己心里有数,他完全没事。 “过年嘛, 难得开心一下。” 叹了口气,林文芳帮忙她的嫂子弟媳一起去收拾桌上的碗筷,完成后续的洗碗打扫。 一直喝到快十一点, 男人们的酒桌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场。 没吃完的饭菜还剩下很多, 倒掉可惜,所以每家分着一些, 打包回去。精明的林文芳特意多拿了, 打算把它们分给隔壁的小江家。 一家三口从大伯家出来,走到马路拦的士。 林文芳负责扶醉醺醺的陆永飞,陆苗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边。 大年三十, 路上难拦到车。 陆永飞支持不住, 歪倒在树旁吐了一回。 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, 林文芳交代陆苗:“你先看着你爸,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的士。” 陆苗冲她点点头。 附近有人放鞭炮,大过年的, 街上也是热热闹闹。 陆苗站在她爸爸身边, 盯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。 这个晚上, 她沉默得过分。不过她家的两个大人要忙他们的事,无暇顾及到她。 “苗苗?” 吐过之后,陆永飞好像暂时恢复了一丝清明,迷迷瞪瞪地喊她。 陆苗朝他投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。 “你不开心吗?你是不是怪爸爸啊?因为鸡?”他一说话,嘴里的酒气扑鼻。 陆苗知道他醉了,没有打算跟他进行对话。 “女儿,你不跟爸爸说话了?我杀鸡前先问老徐了,那个不吃饭毛病是,我们家的母鸡太老了……” 陆永飞大着舌头,说一句,要顿三下。 “既然没得治……嘿嘿,喝上一口鲜汤,也算是、物尽其用?” 说完,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似的,哈哈地乐了几声。 “没什么难过的,女儿!鸡汤不是、不是很好吃吗,母鸡跟我们……” 说着说着好像又要呕,他缓了缓,才把话说完:“跟我们融为一体啊!母鸡,很棒,味道很棒。” 陆苗憋了又憋,把想要说的话,再一次地按了下去。 陆永飞已经醉得不省人事,嘴里说的全是胡话。 待他们上到的士,他抱着林文芳,开始肉麻地喊她:“文文,文文。” 喊了没两句,竟然把他自己给喊哭了。一个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着,活脱脱像是找不到玩具的孩子。 任林文芳怎么推他,他都醒不过来。 陆苗坐在副驾驶,默默地堵上了耳朵。 这是她十五年来,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年,她只想快点回家,躲进自己房间里。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。 一回到家,陆苗就冲进房间,把自己的房门落了锁。 “陆苗,”没过几秒,林文芳就在外面喊她了:“你把我们打包的那些吃的东西拿去给小江。” 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猛地抬起,陆苗声音尖细地嚷道:“吃的吃的!吃的有那么重要吗!” 手头的事一大堆,女儿还这么不听话,林文芳对她也没好气:“鬼吼鬼叫什么啊?你这孩子一点儿都指望不上,叫你做事跟逼你上吊一样。” 她骂骂咧咧的,声音逐渐远去,大概是自己提着东西去隔壁了。 “新年了,你又长了一岁,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懂事?书不会读,人不会做,偏偏脾气还挺大,都怪你爸惯着你,惯成现在这幅德行……” 她妈妈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前陆苗的难过,她以为她在偷懒;她已经完全忘记,年夜饭的餐桌上有一只老母鸡,它是陆苗养了好多年的,那只鸡。 为什么她没法意识到呢? 难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? 因为它是一只鸡,所以它永远只能被归类为食物,被吃掉是它的宿命;所以她的悲痛,对于“食物”死亡的悲痛,是无法被理解的。 陆苗情不自禁感到困惑:究竟奇怪的是她的父母,还是她? 脑子浑浑噩噩地躺了半小时。午夜十二点,外头在跨年倒计时的呼声后,放起了震天响的鞭炮。 陆苗从床上跳起,她突然想起,她妈妈打包回家的食物里,有一份鸡汤。 风风火火地跑到隔壁,她急得连拖鞋都没穿。 江皓月开门开得依旧很快。 他穿着大衣,显然是提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。 “来找我放烟花?” 他先是笑着的,视线扫到她的脚,眉头一下子皱起。 “没穿鞋。” 没有回复他的话,陆苗和江皓月处在两个频道。 “你吃了我妈打包的东西吗?” 她直接进了门,目光迫切地搜寻着打包盒。 他马上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:“你怎么了?” “我妈打包了鸡汤你有看到吗?” 陆苗的肩膀在发抖,她焦急地四处看来看去,神情无措极了。 “我看到了。”江皓月按住她的肩,试图让她平静下来。 她看着他的眼睛,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,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疯。 她问:“你吃了吗?” 他安静地回望她,摇摇头。 万幸,陆苗获救了。 她唇边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,喜不自禁地牵住江皓月的手,轻轻地晃了起来。 “太好了,你没有吃。你不准吃,你不准吃啊。” 重复了两遍之后,话音落定,陆苗脸上的笑意,瞬间褪得一干二净。 “那肉是……” 她颤着声音,说完那四个字,小脸一皱,忽然泣不成声。 “那是聪聪。” ——不是“母鸡”,那是“聪聪”啊。 ——它被取名字了,它跟别的鸡不同。 聪聪陪着她,他们在一起,好多好多年了。 它老了,生病了。 它被杀死了。 可它是…… 它是她的宠物。 它是,她的朋友。 江皓月费劲地撑住陆苗,她擦着眼里不断流出的泪,哭倒在他臂弯。 “我喝了那汤,咬了一口肉。” 她跺着脚,声音哭得支离破碎,喉咙里传出一声声的干呕。 “我把肉吞下去了。” 外面的人间在庆贺新一年的到来,鞭炮、烟火,铺天盖地的噼啪声。 那些声音落在只有他俩的小小房间里,犹如轰炸,犹如爆裂,令人感到刺骨的疼痛。 在小朋友还是小朋友的时候,他们给自己搭出一栋童话城堡,用纯真的童心作为堡垒。 而成长,是催促堡垒去坍塌的过程。 当堡垒被摧毁,被炸坏,躲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和小王子,不得不向外走,去直面真实的残酷世界。 这世界,令人作呕。 陆苗极尽全力地缩到江皓月的怀中。 他为她撑起的一隅天地,有他的气味,一如既往地冷冽又干净着。 他的手,护在她的背上,轻柔地安抚。 他对她说:“苗苗,不是你的错。” 江皓月比陆苗大了一岁,好像永远地要比她聪明一点,厉害一点。 她没有主意的时候,总是要依赖他的。 “聪聪,还能再回来吗?”陆苗哽着声音,抽抽噎噎地问。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她,然后告诉她真实的。 “回不来了。” ☆、35.高中 江皓月和陆苗没有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中。 他在中考前被保送进市一中;一年后, 她中考发挥一般, 交了几千元的择校费, 勉强进了他们本校的高中部。 关于陆苗的中考结果,全世界唯一开心的人,大约是施澈。 为了和陆苗保持长期友好的同伴关系。他许诺给她篮球社社长的位置, 并且,不爱读书孩子的协会——叛逆部落, 也永远有她陆猛的一席之地。 于是,陆苗成为了一名不会打篮球的篮球社社长,以及, 并不叛逆的叛逆部落成员。 同意前一个, 是因为他们的课表里有社团活动时间,不参与社团是不行的, 陆苗索性选个对她轻松的, 反正篮球社的实权仍在施澈那儿;同意后一个,是因为加入之后,她的挂科可以冠以“叛逆”的名义, 而不是因为她蠢。 高中的课程对于陆苗来说, 实在是太难了。 尤其是数学:在课堂上听完一遍, 做练习册一遍,还得再听江皓月给自己讲解个三四遍,她才终于达到了似懂非懂的程度;然后一换一种题型考, 她就马上大脑空空。 看别人都能学得好好的, 她愈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子不好用。 一直在努力学习, 但陆苗还是没法跟上课程。学到高二上学期,学习效率越来越低,晚上回家光做作业她都得做到好迟。 这时候,陆苗唯一能依靠的人,只有她的救星——学霸江。 “小江小江,要是每天你能有更多的时间给我讲题就好了。最好是一上完课就讲,那样我就不会不懂的东西越堆越多。” 这个想法,倒也不是不可行。 学生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,吃饭最多半小时,他们还是有时间能讲讲题的。 不过,从他们学校到江皓月就读的市一中,距离有些远。走路往返至少要40分钟,也没有直达的公交车,太耗时了。 思来想去,陆苗打起了叛逆部落成员的主意。 如果能借他们的电动车骑去市一中,往返一趟很快的。 成员中,陆苗最熟的人,无疑是施澈了。 “拽爷,猛弟有一事相求。” 在食堂买了几根串串,陆苗将它们供奉到了施澈面前。 施澈被她弄得有点愣,连忙心惊胆战地吹了吹自己的刘海,看清楚一下外面是不是变天了,还是眼前的陆苗被人下蛊了。 “你、你说吧……” 接过串串,他的手有一些些颤抖:“事先声明啊,你想退社,我是不肯的!” “哎哟,我怎么会退社呢。” 拿小拳头捶了两下他胸口,陆苗笑得一脸谄媚:“我就是想问问拽爷,能不能每天中午,把你的爱车借我骑一骑?” 原来是这种小事。 施澈松了口气,立刻应下了:“行啊,你要骑去哪里啊?” “我想中午午休的时间去一中,找江皓月帮我补习。”陆苗直言不讳。他知道她想好好学习,也很乐意帮助她。 “好的,那每天中午下课了,你在学校门口小卖铺等我吧。” 隔天中午。 陆苗和江皓月说好自己会去找他,下课铃一响,她就飞奔到了学校门口。 本想着要在小卖铺那儿等施澈一会儿,没想到他比她更早就来了。 少年特地把自己的头发夹了起来,双眼闪亮亮的,脑门光光的,精气神十足。 “上车吧。”他往前挪了挪自己的屁股,给她空出宽敞的后座。 “啊?你载我?”陆苗想着这样太麻烦他了:“你也要午休,要做作业的啊,你借我车,我自己去就好了。” “我不想做作业,载你出去还能兜兜风,多好啊。”学渣施澈的发言无懈可击。 陆苗想了想,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。 既然他不觉得麻烦,那她也不再扭捏,跨上了他的后座。 没想到的是,施澈骑车还挺稳的,车速很让人放心。 到点了她看看表,一趟只花了十分钟,时间也很适合。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,江皓月才从校门出来,看到陆苗,他感觉奇怪:“你怎么来得这么快?” “是吧,很快,”陆苗自然地挽住他的手:“同学骑电动车载我来的。” “载你?”江皓月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:“男生?” 她点点头。 “施澈?”他准确地说出了名字。 这下疑问的反倒成了陆苗:“咦?你知道施澈啊?” 江皓月笑了笑,眸中情绪浅淡。 “我当然知道。很久之前,我就看过他教你打球。” 打篮球这一段经历,总归是有点糗的,陆苗搓了搓鼻子,企图转移话题。 “唉,关于我的什么你都知道,我身边有什么人你也知道,有没有事是你不知道的啊?” “或许有。” 他顿住脚步,声音中的情绪莫名的低沉。 “陆苗,我必须要提醒你,你的学习够差了。”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,只觉得他忽然变得阴阳怪气的。 “你讲得这么直接很伤我自尊啊!” “我学习差是我能控制的吗?我不是没办法吗……你知道我每天学到几点吗?你以为我不想有一个像你一样的脑子吗?” 江皓月打断她,凉飕飕地说:“我要说的意思是,你不准早恋。” 陆苗吞了口口水。 “啊?你在,说什么啊?” 他的眼神和语调都很奇怪,她说不上来,总归是跟平常的江皓月不太一样。 “你在装傻吗?” 似笑非笑地,他逼近她:“早恋啊,不懂什么意思吗?” “懂是懂,”陆苗觉得莫名其妙:“但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 她的茫然,在他眼中看来仿佛是她想隐瞒。 陆苗说的没错,她的一切江皓月都了若指掌,但当他开始发现自己对于她有不确定的部分,他下意识感受到的是慌乱。 “我不允许你早恋。” 江皓月板着脸,语气严厉得像极了教导主任。 “你敢的话,我告诉陆叔和芳姨。” 陆苗这是硬生生被他扣了个帽子,明明她没做过,他竟然开始威胁她了。 “江皓月你有毛病吧,我怎么了你要告诉我爸妈?我学习差就代表我早恋了吗?”她松开他的手,心里委屈了。 因为不能理解江皓月忽然发什么疯,她觉得自己是学习不好给他瞧不起,被他欺负了。 少女一捶胸脯,对着站在学习链顶端的男子江皓月,放下了豪言壮语。 “我要好好学习,学得比你还好,你等着看吧。” …… 要打败江皓月,必须……先找他学一学习。 如果不找他学习,那就是亲手斩断了自己通往学习殿堂的阶梯,所以,和江皓月断绝往来是不可能的。 如今的陆苗,已经是一个具备卧薪尝胆技巧的成熟高中生。 她凭着自己惊人的隐忍能力与社交能力,和敌方的江皓月建立起了纯学习关系。 “喂,给我讲题!” “喂,再讲一遍!” 不怕风不怕雨,排除艰难险阻,她要将自己的练习册递到他眼前。 “这题,怎么解?” “那题,怎么解?” “76页全部,怎么解?” 她是一个没有爱、没有恨,只懂学习的做题机器。 她的目的,是要拿到江皓月为自己解出的方程,连带解题步骤,绝不放过一个。 施澈每天中午,准时在校门口等陆苗,载她去市一中;等时间差不多了,再把她接回学校。 为了感谢施澈对自己提供的帮助,陆苗亲切地称呼他为“我迈向学习殿堂的鼓风机”。 随着抢眼的两人来得次数多了,市一中便开始流传起奇怪的谣言。 【我们学校的学霸江校草正在被一位不良少女追求,最劲爆的是,不良少女她还有一个不良少年男朋友。】 关于不良少女和不良少年,不怪同学们看了误会,主要是,施澈骑的车太拉风了。 即便是在白天,被改装过的车灯仍旧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夺目光芒;施澈一骑起车来,他的车载音响就开始动次打次地大声放歌。 人们偷偷观察着他们。 少年有一双灵动的黑眸,脸上始终挂着笑,头顶的樱桃发卡别样俏皮。 再看车上的女生—— 小姑娘的身材发育得很好,双腿笔直纤细,腰身虽被校服遮挡,仍能感受到她拥有美好的曲线。 奶色皮肤、乌黑长发,五官漂亮得挑不出错处,又因为眉宇间那一抹无害,使得她看上去非常的懵懂,非常的……花瓶。 这两位小年轻看着都是走阳光活泼路线的,组合在一起再合适不过。 至于他们学校的江校草……那位走的,一直是高岭之花路线。 高岭之花跟什么搭配呢? 学校里的少女和对江校草抱有殷切期望的老师,他们认为:高岭之花只要好好学习就好了,不要搞早恋那些乌七八糟的事,高岭之花就应该独自冻在高处呀。 江校草之前确实是那样做的。 正因如此,关于他的传言,才分外地吸引人眼球。 每日午休,外校来的不良少女被高调地载来一中,她粗鲁地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拍在江校草的桌上。江校草以往是不大搭理旁人的,其实遇着了她,也不算是搭理,毕竟他没有跟她讲话。 不过,他能沉默而有耐心地放任她呆在自己身边,就已经算是一件挺奇特的事了。 毕竟不良少女一呆,就是一个中午。 他没跟她说话,但她不停在跟他说话呢。 ☆、36.早恋 施澈没有想到, 江皓月会来找自己。 放学时间, 他和叛逆部落的成员一起无所事事地骑着车, 在学校附近徘徊。 江皓月站在小卖铺门口。不发现他这么一个扎眼的人物确实挺难,好几个女生路过时都在偷偷瞄他。 施澈和他对上视线。 他朝他的车走来,于是施澈停在了原地。 “江皓月。”他准确叫出他的名字。 江皓月的表情没什么起伏:“嗯, 你是施澈。” “对啊,我是施澈!” 他摸摸头, 还挺荣幸江皓月知道自己名字的:“你到我们学校来找陆苗吗?这个点她已经放学回家了,虽然她是我们的成员,但她不跟我们呆一起的。” “成员, ”江皓月抓住这个字眼, 低声自语:“除了篮球社以外,还有别的。” ——关于施澈的事, 陆苗两件都没跟他提过。 抬眸, 他看向少年:“我不找陆苗,我是来找你的。” 施澈茫然地点点头:“哦。” “你今年也是高三吧?” 摆出自己学霸的威严,江皓月直切主题:“高考在即, 你不准备读书的吗?” “啊?我啊……”没感受到对方的威压, 施澈乐观地打着哈哈。 “没太大的必要读书, 我家超有钱,继承家里的事业就行啦。” 江皓月被他的话噎住了,半响后, 他缓缓道:“不读书, 你来学校做什么。” 即便是施澈再迟钝, 此刻也听出了他话里的火.药味。 “为了混个文凭呗,以后拿出去好看一些。况且我爸妈要赚钱,工作都很忙的,我不来学校每天都不知道在家要做什么。” 眼前的少年态度散漫,就差在脑门上写个“纨绔子弟”。 江皓月睨视他,语气冷得像要掉下冰渣。 “你不好好读书是你的事,请不要打扰陆苗。” 听完他的话,施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:“哇,你说话好古板。” “我打扰陆苗和你有什么关系呀?以前初中传的‘陆苗是你妹’,那不是假的吗?” “我希望她过得好。”江皓月一脸认真。 施澈还是笑:“哈哈哈哈,你这话说得像是狗血肥皂剧里的男二号。” 笑够了,他停下来看他。 “那这时我该对你说什么?” 清了清嗓子,施澈模拟道:“对你说——陆苗的幸福就交给我了。” 江皓月的眼神一下子变了。 施澈坏笑着,火上浇油地问他:“这句怎么样?” 他捏紧拳头,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再也没法保持平时的平静淡然。 一个字一个字,像从牙里蹦出来的:“请你远离陆苗。你会影响她的学习,毁掉她的前程,那样她没法幸福。” “学习?”施澈装蒜:“她的学习不是有你吗?我每天载她找你学习呀。” 江皓月眼中尽是鄙夷:“你载她安的什么心,你自己知道。” 见到装不下去了,施澈认得坦荡:“唉,你果然聪明,知道来找我。是啊,我确实喜欢陆苗,不过……” 他盯着他,略带玩味地问:“你猜她喜不喜欢我?” 江皓月眼神转向别处,陷入了沉默。 如果能够确定陆苗的心意,他没有必要来这一趟。 他没有答案。 …… 这晚过后,陆苗依旧坐施澈的车,每天午休来找江皓月做题。 区别是,以往施澈把她送到目的地就走了,现在他要等到江皓月来了,才骑车走掉。 陆苗赶他走,他还振振有词,自己留下来是有理由的——“你一个人不认识谁,在陌生的学校门口等江皓月多无聊啊”,“你好歹是我们学校的一枝花,被外校的书呆子搭讪了,多不合适”。 然后次次,都是在他们俩吵吵闹闹间,江皓月来了。 落在他眼中,两人校服一样、风格类似,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小情侣在打情骂俏。 “陆猛,你这学习累了,怎么一点儿没见瘦啊?我的小车变得越来越挤了,刚才来的路上我全程屁股悬空,垫着脚骑。” 施澈滑稽地摆出他描述的艰难骑车姿势。 陆苗当即给了他腹部一记重拳:“哼!那你就别载!还有我没胖好吗?车挤了你不应该先去反思一下自己吗?” 施澈被揍得直哼哼,她刚停手,他又贫了起来:“我吗?我明显是瘦子啊,你看我这长腿,细得哟。而猛弟你的,我瞅瞅,嘶……” “陆苗。”江皓月出声喊她。 “你等等。”陆苗冲他挥挥手,示意他自己已经看见他了。 她的注意力仍在施澈那儿,她捋起袖子,逼问他:“腿?有胆子你就说清楚,我的腿怎么了?你嘶什么嘶?啊?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,热闹极了。 江皓月不再站在旁边等候,撇下说得正欢的他们,默默走掉。 等陆苗修理完施澈,一回头,人早已不见。 “江皓月的脾气太差啦!” 她气呼呼地跑进一中找他。 “嫌弃我学习不好,看见我也不等我。” “等会儿非得让他多讲几道题,浪费他的学习时间。” …… 陆苗“做题机器”的如意算盘,未见实际成效,就碰见了个巨大危机。 可恶的江皓月随着时日,已逐渐发展成不来校门口接她。 有天中午,陆苗照常带着自己练习册闯进一中。 进到江皓月教室的时候,她忽然发现,自己平时坐的位置上有人了。 短发少女唇红齿白,长着一双类似小动物的、湿漉漉的眼睛,文文弱弱的长相很能激起人们的保护欲。 陆苗叉着腰站在门口,而少女正在用那双鹿眼,柔柔地望着她身边的江皓月。 “那个……江同学,你能不能讲得仔细一些,我没有听懂。” 从校服过长的袖子里,伸出一只白白小小的手指,指尖点在本子的角落处:“这道题能再说一遍吗?麻烦你了。” 江皓月摊开自己的草稿纸,将那道题重新抄了出来。 令陆苗大跌眼镜的是,江皓月竟然开始,一边写解题步骤,一边给女孩细致地逐条讲解。 她平常哪有这待遇啊?他已经好久没跟她讲过题了,一张草稿纸丢给她,心情好的时候上面有简化的步骤,心情不好的时候上面只有几道公式。 她得跟他说“给我讲题”,江皓月才会在草稿纸上,写下只言片语……用写的! 陆苗心里极度的愤怒,那女生占了她平时的位置就算了,江皓月那半张桌上乱七八糟摆的也全是她的东西——粉色水壶、卡通垫板、兔兔毛绒笔袋,划重点的五彩记号笔。 看来她不是问几道题就走!她要一个中午呆在这里啊! 面目扭曲的陆苗就近抄起一张椅子,走到江皓月的桌前。 “哐当——” 椅子在女生的身边落定,陆苗亲昵地将脑袋凑到人家肩旁。 “哪道题这么难啊?给我看看,我说不定会。” 被吓了一跳,女生惊慌地松开手。 陆苗的脑袋顺势挤到了她的本子前面。 “哎哟,真的好难啊,我完全看不懂!聪明的江同学,能不能也给我讲一遍呀?” 她嗲着声音,抬眸,做作地冲江皓月眨了眨眼。 他压根儿没看她。 手中的笔没停下,江皓月说话了,但这话也不是冲着陆苗说的。 “黛菲,你别理她,当她不存在就好了。” 被人当做不存在的陆苗:“……” 她散发出的气场太吓人,女生谨慎地往江皓月那边挪了挪。 江皓月分明是感觉到她靠过来了,但他一动没动。 忍无可忍,陆苗终于爆发了。 “戴妃?哈哈,我还苗妃呢!江皓月你以为自己是皇帝啊?” 他总算停了笔。 她的声音太大了,班上其他同学都看了过来。 “同学……” 女生咬了咬下唇,细声细气地向她解释:“你误会江同学了呢。我的名字叫黛菲,苏黛菲;黛是粉黛的黛,菲是芳菲的菲。”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。 人家讲得明明白白,奇怪的人成了她。 “你……” 陆苗身上的那股盛气凌人,貌似要站不住脚了。 “你这取得什么名字啊?” 江皓月注视着她,她难堪的时刻,他倒是一秒也没有错过。 “哼!” 无话可说,陆苗硬着头皮,起身抢走江皓月笔下的那张稿纸,拍到女生的面前。 “好吧,苏黛菲同学,你要解答的题目已经写好,可以给我让位置了吗?” 女生明显不想走,犹豫地看向江皓月。 “陆苗,她有别的题目需要帮助。”他表明了立场。 刚才是难堪,现在是委屈。 陆苗从小没少被江皓月挤兑,可他哪曾真的胳膊肘向外拐,不帮她去帮外人。 他的一反常态,越是显得这个苏黛菲很特别。 陆苗看着她,不舒服得就像是自己眼里进了沙子。 “我呢!我的题呢!” 她扁着嘴,厉声质问他。 “我需要帮助,你就不给帮助了?”“午休时间是有限的,”江皓月答得道貌岸然:“如你所见,我没有空。” 他明明知道,她不开心的点是什么。 说什么没有空……没有空是因为,他把她的位置排在了那个苏黛菲的后头。 陆苗拎起书包走了。 离开前,阴沉地冲江皓月撂下狠话。 “行啊,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回家了。” ☆、37.现行 怒气冲冲的陆苗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一中。 没有到约定好接她的时间, 施澈理应不在学校门口, 她直接往自己学校的方向走。 好不容易等她放慢脚步, 后面吃力追来的江皓月勉勉强强快要追上她。 一台拉风的电动车出现在了视野中。 “美女,需要载你一程吗?”樱桃发卡在空气中晃了晃,少年刹住车, 朝陆苗露出了笑容。 “施澈?”她看见他,觉得奇怪: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 “就是在呗。”施澈答得含糊。 陆苗盯着他, 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。 “不会我每天中午来一中,你载我之后,就一直在门口等我出来吧?天呐, 午休整整两个小时……” “哇, ”施澈一脸好笑地打断了她:“你脸皮好厚,以为自己是仙女呀?我天天没事干就围着你转?” 想想倒也是, 他虽然无聊, 不至于无聊到这个程度。 陆苗点点头。 “上车吧。”他挪挪屁股,给她空出充足的后座位置。 不良少年载着智障少女,骑着放歌的五彩电动车, 呼啸远去。 少女抱紧书包, 装满练习册的书包隔在他们俩中间。 她叹了口气, 眼底心事重重。 施澈从车的反光镜中看见江皓月站在校门口。他扶着自己的腿,额头上全是汗,双眸死死地盯着他们的车。 施澈没跟陆苗说, 加速骑走。 他心中怅然:全天下谁不知道施澈喜欢陆苗啊, 也就陆苗本人了。 暗地里, 同学们偷偷管陆苗叫“篮球社社长夫人”、“拽婆”,他拦着不让传到她耳朵里,才没有人敢当面叫的。她在学校跟他的名声一样响,令人跌破眼镜的是,她是认真地……一心向学。 学习就学习吧,在这一点上,施澈是认同江皓月的。 他知道陆苗学习很用功。他不学习,但他没想影响她。 一路骑车到学校,陆苗没有开口跟施澈说,自己提早出现在一中校门口的理由,于是施澈也没有问。 她心里是很感谢他的。 一下午的课,陆苗上得心神不宁。 放学时,老师难得没有拖堂,她背起书包就往家的方向赶。 在回家必经的小巷那儿,陆苗踢着石子,等了将近三十分钟,终于等到了江皓月……以及他身旁的苏黛菲。 “她怎么又在!”陆苗一气,脚下的石子被她给踩碎了。 两人肩并肩走着,苏黛菲仰着头,一直在跟江皓月说话。 隔得远远的距离,她都能听见少女那银铃般的笑声。 等人再走近一些,更不得了,陆苗发现他们俩牵着手——准确的描述是苏黛菲的两只手放在江皓月的胳膊上,不过那又有什么差别呢?江皓月放任她的手那样搭着。 这一幕近在眼前,陆苗看得真真切切。 心中像是有一瓶调料罐被打翻了,各种古怪的滋味混作一团。 那股想要收拾江皓月的劲不见了。她捏着拳,但感觉拳中空空的,捏着棉花似的,提不起气力。 “哼,江皓月早恋被我抓到了。”陆苗装出洋洋得意的表情,自言自语道。 可是,她没有冲上去抓他们个现行。 她也不知道,自己为什么不那样做。她只是悄悄地躲着,看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。 等到人家已经走得没影了,陆苗从角落出来。 路灯下,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鬼怪似的孤单一只,落寞又丑陋。 “江皓月最讨厌了!” 昏黄的路灯被撒气的人用力踹了几脚,灯影无辜地晃了晃。 中午在一中,陆苗对江皓月放话说“你有本事这辈子别回家了”,但真正到了家门前,彷徨的人倒成了她。 江皓月上高一的时候,他家的麻将馆开不下去关门了,江义去工地打工。除非偶尔江义回来,晚上他都是在陆家,跟他们一起吃饭。 江皓月要是敢得罪陆苗,那他就没有饭吃——当然是不可能的。 陆苗到家的时候,他已经在吃饭了。 她的父母没等她回家,只要江皓月回来就会开饭;如果换成是陆苗早回来,那还是要等到江皓月回来才能开饭。 由此可见,他和她在陆家的地位谁高谁低。 踢开江皓月放在自家门口的运动鞋,陆苗硬着头皮进了家门。 “咦,你今天迟了好多,老师留堂了?” 林文芳看了眼墙上的钟,跟女儿搭话。 “嗯,”陆苗打了个马虎,扫视饭桌:“爸爸又不在家吗?” 林文芳皱了皱眉,没有就此回答些什么。 碗中的饭才吃一半,她似乎忽然没了胃口,端起自己的碗筷起身。 “我吃饱了,你和小江吃吧。电饭煲的饭全吃了,不要留你爸的,汤不够锅里还有,我进房间休息了。” “妈?”陆苗穿好拖鞋走过来,她妈直接进了厨房。 饭厅瞬间只剩下她和江皓月。 他没有迅速解决完晚饭的意思,吃得慢条斯理。 陆苗暂时没想好跟江皓月说什么,回房间放完书包,准备去装饭给自己吃。 “已经装了。” 她开电饭煲的时候,他出声提醒。 陆苗顺着声音往餐桌上一看,盛满热腾腾白米饭的碗,正放在她习惯坐的位置。 要是这事搁平日里,她说不定会心头一暖。 可今天,陆苗撞破了他和女同学一起回家,这事落在她眼中,就仿佛是江皓月做贼心虚,想要收买自己。 “哼。”她拉开椅子坐下,一个“谢”字都不屑和他说。 两人各自吃自己的饭,饭厅里静得只剩下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。 江皓月首先打破了沉默。 “回来这么迟,没有人开电动车送你?” 陆苗没有首先去质疑他的阴阳怪气,她心里何尝不是憋了火。 “哦,我才想着为什么某个人前些日子污蔑我‘读书不好在早恋’,原来是某个人自己早恋了,所以他看谁都觉得谁有问题。” “我没有早恋。” 江皓月平静道:“中午的事是你误会了。老师安排了学习互助小组,苏黛菲是我要帮助的对象。” “学习互助小组?” 陆苗嗤笑一声,江皓月当她是第一天认识他呢? 太阳打西边出来,江皓月这么好心肯帮助别人啦? “你不是自愿帮的话,老师给你安排,你照样有一百种理由去拒绝。” “我为什么要拒绝?”江皓月反问她:“帮助别人很好啊,像我帮助你一样。” 陆苗说不过他。 她明明知道他有问题,可是她说不过他,这让她愈发地感觉难受。 “我不跟你争什么学习小组的事,你根本不是在学习。” 筷子一甩,陆苗抱着手,冷脸看他。 “你管她叫戴妃,你管我叫过‘苗’吗?” 江皓月似笑非笑,说:“因为她叫苏黛菲啊。” “为什么把姓去了?”她严厉地拍桌。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:“互助小组,亲近一些,才好帮助人家。” 陆苗恨得牙痒痒:江皓月这个撒谎精。 “放学路上我看见你和她牵手回来了。” 无计可施,她亮出自己的底牌。 其实她本来没想说的,因为说了,代表她晚上在等着他回家,一路偷偷摸摸地观察他。 江皓月跟别人早恋了,她却在等他回家,这样很丢脸,显得她特别在意他似的。 他好像也没想到她有这招。陆苗捕捉到,江皓月脸上的气定神闲有一秒的崩塌。 “不是牵手。我的腿不舒服,她扶我回来。” 总算被她找到破绽,陆苗抓着这一点,乘胜追击。 “腿怎么不舒服啦?你忽然被要求上体育课啦?体育老师让你跑八百米?你再编。” 气氛糟糕成这样,江皓月却不知何故,笑了起来。 “腿很容易就会不舒服啊。我是个残疾人,陆苗你不知道吗?” 陆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。 “行吧,你什么都有的说。” 总归他不承认,她重新拿起筷子,懒得再与他争论。 江皓月太了解陆苗了。 她是在他手心里长大的女孩,她喜欢什么、厌恶什么,怎么样能激怒她,怎么样能戳痛她……他全部了若指掌。 她不愿意就“残废”这个字眼继续讨论下去。 她已经投降,他是占理的。 可他不肯放过她,偏要继续提。 “我没有早恋,像你坚持的,你没有早恋一样。你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?有人喜欢你,是正常的;我是残废被人喜欢,就分外奇怪了?” 他怎么能这么想她?陆苗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。 胸脯剧烈得上下起伏着,喘气都是浅的,没进到肺里似的。 “跟残废有什么关系?” 陆苗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。 但是,他问的问题,她回答不上来——对啊,他被人喜欢,那她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? 是因为,江皓月对待那个喜欢他的人,也很特别,他像是也喜欢苏黛妃了,所以她不开心。 可这又是为什么啊? “你早恋的话,就是不行,影响学习。” 想来想去,陆苗想到当时江皓月对她说出的话。 这一点能稍稍支撑起她,让她失控的情绪不再显得那么莫名其妙。 于是陆苗扩大了声音,对他说:“你高三了,是人生的关键时期,你不可以早恋。” 这句话那样的冠冕堂皇,做作得仿佛之前江皓月嘴里的一样。 “我的成绩很好啊,难为你这么关心我,只是该小心的是你吧?” 江皓月不同于她,他拥有资本,一句便击垮了她。 这使陆苗不得不再一次去直视那个问题:为什么江皓月喜欢别人,会让她这么不高兴呢? ☆、38.不欢 陆苗没有哥哥, 多年前的那场车祸让陆家多出一个孩子, 江皓月相当于陆苗的哥哥。 毫无疑问, 江皓月迟早会恋爱的。 她将自己对于他古怪的独占欲,解读为一种认知的偏差。因为他们的世界里,仅有彼此作为特殊的存在, 已经很久很久;所以当他有了恋爱的迹象,有人介入他们的世界, 她感到难以接受。 除非这样去解释……那不然的话,是什么? 既然是偏差,陆苗对自己说:她应该练习, 让自己接受“江皓月会喜欢别人”这件事。 晚饭不欢而散后, 她不再中午找江皓月让他教题;不光是中午,回家以后, 她花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独自完成作业, 不愿依赖他的辅导。 某天一起吃晚饭后,江皓月落了本高二的练习册在餐桌上,陆苗没去碰它。 这也并非全是赌气。从另外的角度想, 有江皓月在, 陆苗习惯性地省去自己思考的时间, 不会就问他,成绩一直没有起色,或许她要做的不是继续加大这种依赖……难得动了脑子的陆苗, 有自己的打算。 江皓月是陆苗的心头大患, 之一。 更让陆苗不安的是, 她的父母最近不知道为什么,老是吵架。 她做题效率本来就低,听到外间嚷嚷个不停,愈发的头疼。 头几次,陆苗一见不对劲,马上冲出去劝架;但时间久了她发现,自己父母争执的往往是非常小的小事。 两方本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不清楚,加一个她的声音在里头,反而会越劝让场面越乱。 好比今天,陆永飞难得回家吃饭,在他们吃完饭后,两人又忽然地吵了起来。 吵架的源头,关于陆苗的补习班辅导费。刚开始顾及着做作业的陆苗,他们刻意压低声音,后来吵着吵着,嗓门渐渐大了。 林文芳抱着手,咄咄逼人道:“来,把账一笔笔算了。你给我讲讲,钱去哪了?” 陆永飞冷笑:“你不用当家,你自然不知道钱花哪了。” “当家?”她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,不自觉把声音拔高:“家里菜不是我买的?洗衣、打扫,那些个日用品不是我买的?这家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,你心里没数吗?” “大件的东西全是我花钱,”陆永飞拍了拍她身旁的沙发:“家里这些个家具,你当全是天上掉下来的?” “家具?你好意思拿出来说,这沙发买多少年了?我们结婚时买的吧,你自己看破成什么样了。” 林文芳揪住沙发上的破洞,一脸嫌恶。 “从以前的房子搬来这个地方,家具全是旧的搬过来。我们家最近还有什么大件东西要你花钱?你说说。” 既然她这么斤斤计较,陆永飞也掰着手指跟她数。 “房租是我付的,水电费是我付的,陆苗买辅导书全是我掏钱。你出点菜钱,你花钱当然不多,你有什么好问我的,你看见我每个月剩什么钱了?” “房租,水电?” 林文芳声音尖利:“你真有脸提呀。要不是你撞人了,我们至于搬到这个地方吗?” 她的话,噎得陆永飞满脸涨红。 “当初的意外,说好我们全家一起度过难关,你口口声声那样安慰我,这么多年过去了,翻起旧账了?” 妻子直视他,冰冷的双眼中尽是埋怨。 “陆苗高二,再一年高考,这楼的隔音这么差,先不提了。住在这儿,我一把年纪了没事,她一个年轻小姑娘,跟人去挤公共浴室,也不提了。我想拿钱给陆苗报个全天辅导班,我跟别人聊天,其他孩子全报了。那边补习虽然费用高,但老师教得好,所有父母都愿意花这个钱,我回来问你,你这儿却一点闲钱也拿不出来……我真的好奇,你的钱用去做什么了?” 房间里的陆苗听不下去了,她走到门边,将自己的房门悄悄打开了。 “报什么补习班啊?苗苗学习压力够大了,别再整些没用的。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?别人说什么好,你一听就得跟着过去凑个热闹。” 陆永飞蹙起双眉,拿隔壁的江皓月举例子。 “小江,人家今年还是高三,你见他报什么补习班了吗?可他是市一中的年段第一。要我说你们这些家长,成天闲着没事,广告看太多,全给补习机构洗脑了。” “陆永飞,”林文芳失去耐心:“我就问你一句,你始终回答不上来——钱去哪了?” “所以,我刚才跟你说那么多全是白说。” 他上下打量着她,感到曾经最熟悉的枕边人,如今变得面目全非:“你怎么变成这样啊?我看你是不是到更年期了。” “哦,是,我更年期,我人老珠黄了。”林文芳苍白地笑了笑,语调掩不住地颤抖。 陆苗冲出去抱住她妈。 “爸!你说的什么话啊?妈要给你气哭了。” 陆永飞站在一旁,脸上的情绪绷得紧紧的。 他们说的话,陆苗全听到了,她觉得愧疚极了。 “爸爸妈妈,怪我学习不好,要花冤枉钱。你们别吵了,我不想补习呀,没必要。” 林文芳叹了口气,拍了拍她的手。 “瞎说什么,该补就得补,专业辅导老师给你一教,成绩就上去了。这时候哪能省这点钱。” 不愿意把孩子掺和进来,陆永飞赶她回房间。 “没你事儿,你快去写作业吧。” 陆苗原以为,父母吵架全是因为她的事。 仿佛只要她在,父母多聊几句关于她的,就得吵起来;殊不知,她不在的时候,林文芳和陆永飞吵得更凶。 这些天熬夜熬得多,再加上换季,陆苗生病了。 她从小身体健康,难得有病菌能打得过她体内的免疫军团。这莫名导致了,她每每一病,就会病得又急又猛。 早上起来,陆苗感觉喉咙不太舒服,坚持着上课上到中午,她整个人蔫得倒向课桌,爬不起来了。 同学把她送到医务室。吃了药之后又休息许久,老师让陆苗别再上课,先回家休息一下。 于是,陆苗双眼黑沉沉地走回了家。 听见家里有人声,她起先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。 仔细一听,发现是本应该在这个时间点上班的父母。 陆永飞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:“我们是该冷静冷静。” “哐当——!”有东西被砸碎在地上。 “你怎么能这么对我?”林文芳哭得歇斯底里。 有的时候,人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。虽然你没能弄懂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,你只是远远地看着。忽地,你的心脏扑扑跳得飞快,你感到慌张无措,似乎得到一种警报——别再往前探索了,前方是危险的。 陆苗迟钝的脑袋,闪过一瞬间的空白。 然后,她缓缓地捂住耳朵,往楼梯走,一直走出了他们家的楼。 …… 江皓月今天放学迟,到家了却发现,陆家的灯是暗着的。 门口没有鞋,大门上贴了张字条。 大概是林文芳写得很急,字迹略显慌乱。【苗苗,你和小江出去吃,爸爸妈妈有事要忙。】 低头看了眼门缝,江皓月抽出一张一百块的纸钞,看来陆苗还没有回来。 他扯下字条,撕碎了,塞进口袋。 一路往陆苗的学校走,他没见着她。 江皓月不停看表,心中不太踏实。 在校门口的零食铺外头,他见到熟悉的五彩电动车,虽然极度不想跟那人搭话,但他仍是过去了。 “你有见到陆苗吗?” 施澈面对江皓月,稍稍地一愣。 “这问题是什么意思?我还想问你有没有见到她呢。听说陆苗生病了,她没事吧?” 江皓月皱起眉头:“生病了?她提前回去了?” “是啊,下午就回去了,我听到消息晚,没来得及送她。” 听着他话里的意思,施澈忧虑道:“陆苗出事了吗?” 思虑片刻后,江皓月恢复了冷静。 “她还没回家,但我知道她在哪。” 施澈一脸的不信:“真的?” 他没跟他多说废话,转身便走。 江皓月和陆苗一起长大的。他敢拍着胸脯说:自己就是世上最了解陆苗的人。 她不在家、不在学校,没在家附近的小店,没在小摊小贩前吃东西……陆苗或是去一中找他了,或者就是在那儿。 果然,江皓月在家门口的鸡棚内找到陆苗。 少女垂着脑袋,马尾松散;小小一只蜷在鸡棚最内里的角落,抱紧书包,昏沉地睡着。 他的手背靠上她的额头。 ——仍有点低烧啊。 “苗苗?” 他小声唤她,语气中有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温柔。 眼睛艰难地撑开一条缝,似梦似醒间,陆苗看见眼前的人。 “哥哥……”她含糊地嘟囔道。 “嗯。”他应声。 江皓月伸手,给她理好头发,轻轻地,捏了一下她发烫的脸。 “唔……”她挣扎着,要拍他的手。 他无声地笑了。 这世上啊,如果不能独善其身,聪明又如何。 陆苗不知道,自己对江皓月的感情是什么,所以他布好局,偏要让她想清楚。 但与此同时,他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让她知道呢? 江皓月未曾直面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。他自私地希望,如果她和他是一样的,由她先朝自己走来。 可他的答案呀,绕也绕不走,一直就在那儿等着。 只这么不经意一伸手,便真切地碰到了。 ☆、39.凤爪 三更半夜, 林文芳回到家。 进门后, 她先进厕所, 洗了把脸。 陆永飞在外面可能有人的事,她已经知道好些年了。起初她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想法,不愿意去撕破脸, 探个究竟。娘家人和朋友也总是那么劝她的——你们有了苗苗,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只是一时新鲜, 男人耐不住寂寞,但总归会回家的。 可后来有一天,被她亲眼撞见了。 那女人并不是很漂亮, 身材普普通通, 只是看着比她年轻一些。 回来后,林文芳对着镜子里那张粗糙蜡黄的脸, 忽然意识到, 自己真的变得好老好丑。她又想起,自己刚嫁给陆永飞的时候,也是个非常漂亮又爱美的小姑娘。 然后就忽然地, 再也无法忍受。 无法忍受他存私房钱, 无法忍受他加班、迟回家, 无法忍受他不够关心女儿,无法忍受他衣服上偶尔的香水味,无法忍受他一星半点的冷落…… 今天, 陆永飞对她说:“再吵下去不是办法, 我们分居一段时间”, 他收拾东西走了。 崩溃之下,林文芳去了趟娘家。 不出意外,所有人都在劝她示弱,劝她忍一忍,劝她“孩子都那么大了”、“男人就是那个德行”、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糊糊涂涂就过去了”,“你一把年纪了,带着孩子,瞎折腾什么呢?”。 恍惚间,她发现自己正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、写着“老女人”三个字的皮,皮上贴着廉价处理的标签。 最后,该讲的全讲完,终于有她说话的余地。 林文芳对劝阻的众人说:“我想离婚。” 轻松的是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,沉重的是,该如何回到家面对陆苗。 关上水龙头,挂好擦脸布,林文芳朝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。然后,蹑手蹑脚地进了女儿的房间。 房里开了盏床头灯。 昏黄色的光线,柔和地包裹住伏在床边的少年和床上的女孩。即便是在睡梦中,他仍紧紧地牵着她的一只手。 床边放着水盆,女孩的头上放着用来降温的毛巾。 林文芳悄声走近。 少年从那个明显不舒服的姿势,悠悠转醒。 长睫轻颤,他缓缓地睁开眼。少年的容貌精致,突出的美丽令人想到拥有鲜艳颜色的蝴蝶,可惜是折了翼的——她眼神扫过他空掉的左腿裤管。 “芳姨。” 江皓月看着她,用嘴型喊了她一声。 林文芳回过神,冲他点点头。 江皓月指了指外面。于是,他们走到外间去说话。 “陆苗发烧了。” 他说:“听说下午的时候,她就从学校回来了。” “下午?”林文芳皱起眉。 “嗯。” 现下陆苗在睡觉,江皓月直接了当地问了平时不方便问的话。 “您和陆叔两人,是怎么打算的?” 林文芳下意识想瞒他,毕竟他跟陆苗亲,万一他转头对陆苗说了……不过,她的视线和他对上,这孩子的眼里写满了通透。 ——看,连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,这事她想瞒,又能瞒多久。 “反正,苗苗会跟着我。” 思来想去,她最坚定的事只有这个。 江皓月没有继续问下去。 “陆苗烧已经退了,但您还是小心照看着。她之前烧得迷糊,嘴里喊着‘凤爪、奶茶、麻辣烫’,可能是想吃。” 林文芳应好。 “辛苦你照顾她,时间很晚了,你快回去睡觉吧。” 江皓月走后,她在女儿床边,呆愣愣地坐了许久。 摸着女儿病中苍白的脸,林文芳对自己说:要不然,为了女儿再忍忍? …… 陆苗想吃的凤爪,是他们巷子门口那家奶茶店的。 别处做不出那种独特的酸辣香麻,他们店卖的泡椒凤爪是老婆婆在家自制的,不大的罐子总共泡不了几个凤爪,卖光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。 陆苗发着烧,却做了一晚上的美梦。 她梦见自己嫁给一个有钱人,他把奶茶店的凤爪全买下来了。 抱着沉甸甸的罐子,男人在铺满鲜花的道路另一头等她。 她拎起裙摆,挥着手,高高兴兴地冲他跑去。 边跑,边坚定地喊出他的名字——“江皓月!” 他单膝下跪,准备将装泡椒凤爪的罐子递给她。 “江皓月……” 陆苗喃喃着醒来。 “苗苗?” 林文芳打了个哈欠,手下意识地摸上她的额头。 “你醒了,身体有哪里难受吗?” “妈……” 陆苗撑起上半身,脑袋仍在犯懵:“我的泡椒凤爪呢?” “还在做梦呢?”林文芳扑哧笑出声:“泡椒凤爪?太辣了,你生病不能吃。” 她吸吸鼻子,舔了舔没滋味的唇。“我的鼻子塞住啦,”歪头倒向妈妈的怀里,陆苗奶声奶气地跟她撒娇:“泡椒凤爪一辣,说不定就通了?” “尽胡说,不准吃。” 她严厉地将女儿从自己怀中抓出来:“起来吃早饭,吃完吃药。你没发烧了,得去上学。” 陆苗无精打采地抱住枕头:“知道啦,那你呢?” “我要上班啊。”林文芳站起身,看了看钟,幸好时间还早,她不用赶。 想了会儿,陆苗又问:“爸爸呢?” “你爸……” 林文芳背朝着她,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。 “他出差了。” 这个理由对于陆苗,再正常不过,她爸给老板开车,出差是常有的事。 “要几天回来啊?”她自然地追问道。 正往外走的林文芳顿住脚步。 卡壳几秒后,她说:“比较久吧。” …… 生病着的陆苗,一整天都特别想吃泡椒凤爪。 面对黑板上的一道道的难题,她脑中思考的问题却是:为什么人生病不能吃冷吃辣呢? 解:已知“吃冰激凌、吃泡椒凤爪,能让病着的陆苗心情一下子变好”;又因为,“生病的人,最重要的是保持好心情”。 泡椒凤爪=陆苗的好心情 因为,生病+陆苗的好心情=很快就能康复 所以,生病+泡椒凤爪=很快就能康复 由此可证,生病的陆苗需要吃泡椒凤爪;吃了泡椒凤爪,生病一下子就能好。 轻松地解出这道题之后,陆苗有理有据地打算下课了偷偷买一个泡椒凤爪吃。 放学铃声一响,病号陆苗走在回家大部队的最前面。 想到泡椒凤爪的酸辣滋味,连她软绵绵的双腿都有劲了。 同学们惊吓地看着,眼睛无神、脸色惨白的陆苗同学,背着她没关紧的书包,两条腿“哒哒哒”地迈得飞快。 赶到奶茶店前,陆苗艰难地顺着气,将钱拍在了柜台上。 “老板,我要一个泡椒凤爪!” “卖完啦。”慈祥的老奶奶笑眯眯地对她说。 “啊?”空洞的双眼里写满了绝望,陆苗苦着脸,不死心地向她确认:“一整罐,一个也没剩下吗?我买一个就好!” “全给人买走啦,连着罐子,”老奶奶安慰道:“下次再来买吧,我过几天再做一些。” 陆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。 正是饭点,小楼里的人家热热闹闹。 她抬头看向二楼,窗户敞开着。 妈妈在炒菜,她往锅中倒入葱花,噼里啪啦地翻炒。 自己家也亮着和别人家一样温暖的光。 算啦,陆苗想:没吃到泡椒凤爪下次吃吧,我有妈妈做的菜。 想到这里,她脸上的沮丧已经散去了许多。 陆永飞不在家,江皓月照常比陆苗回得晚。 进了家门,陆苗一路跑到饭厅。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菜,却因为椅子全是空的,显得有几分空旷。 “我回来啦!” 她大着嗓门,朝厨房方向兴高采烈地喊。 “妈,你在炒什么呀?” 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,林文芳回答她:“炒青菜。” “你要吃的……我放你桌面……” 陆苗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。 等她回房间放书包时,她才看见了——整整一罐的泡椒凤爪,摆在她的书桌上。 刚才她在奶茶店没买到。 老奶奶跟她说,被人全部买走了。 原来是她妈妈买下来给她。 陆苗抱起罐子,走进厨房,走到她妈妈的身边。 “妈妈。”她叫得像只小猫咪,声音轻轻细细的。 林文芳握着锅铲,白了她一眼:“哎,你都多大啦,怎么成天只会找妈妈撒娇?” “你干嘛买这个呀?”陆苗晃了晃泡椒鸡爪的罐子。 “你不是想吃吗?”她答得平平淡淡:“又没多少钱,我买菜回家看见就买了。” “我、我生病不能吃的……”陆苗说出这话,也觉得自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:“最多,我吃一两个就好了,你怎么买这么多。” 林文芳惊奇地看她:“这是我闺女吗?你还知道生病不能吃啊?” “嗯!”陆苗乖巧地应。 她用余光瞥着母亲,脸上的表情傻乎乎的。 林文芳被她逗笑。 “不是让你一天吃完啊,得放冰箱慢慢吃;感冒好前,一天最多允许你吃两个。太辣的话,吃之前拿白开水冲一冲。” 陆苗圈紧她的泡椒鸡爪罐子,点头如捣蒜:“好!” 其实啊…… 其实,陆苗有一点点知道,爸爸不是出差。 然后她心里,有一点点的害怕。 可是,她想…… 爸爸怎么会离开妈妈呢?妈妈是这么好的妈妈。 ☆、40.偷拍 陆苗这次的月考没考好。 她可以给自己的没考好找很多原因:之前生病了;江皓月没有辅导她;父母吵架。可是, 没考好就是没考好, 用老师的话说——高考的卷子上不会写你有什么苦衷, 出现的只有你获得的分数。 月考试卷需要家长签字。 这个难堪的分数,得让家长知情……但是父母知道了,他们肯定也不开心。 陆苗想了想, 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。 “我早说要给女儿报辅导班”,“她高二压力够大了”;“你看看小江成天给她辅导不也没进步, 辅导有用吗”,“人家补习老师是专业的”;“你能不能不要道听途说,看看你女儿每晚几点睡的”, “都怪你老惯着她, 压力也是动力,多点压力怎么了”…… 试卷的一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, 陆苗叹了口气, 将它塞进了书包深处。 别无他法,她放学后,等在市一中回家的必经之路。 考卷考太差, 她不敢给家长签字的情况, 不是头一次发生。以往的解决方法是——江皓月帮她签字。 他的字写得好看, 让他签,或者让他模仿父母的字迹,老师那儿都能过关。 况且, 陆苗也是问心无愧的, 江皓月确实算她的半个小家长。 被他看见自己考差的卷子, 他虽然不会骂她,但他会加大她的作业量。陆苗学习上的短板,跟她本人的性格相似:不会变通。公式记下了,错题的解题思路记下了,可当她遇到新题型,就又陷入了迷茫。江皓月测试了很多种办法,最终还是题海战术最适合陆苗。 自从那次跟他“吵架”以后,陆苗心里一直有个疙瘩。她已经好些天,没和江皓月正经说过话了。 她思来想去,还是不乐意看到江皓月对别的女生殷勤。 不乐意是一种主观上的情绪,她跟自己讲道理,却没法说服自己。 心头的思绪万千,陆苗往人群中扫了一眼,看见走来的江皓月。 她犹豫着要不要跑去找他,小小地一纠结,他渐渐走远。 再等下去就赶不上了,陆苗鼓足勇气,正准备跟过去…… 这时候,一个鬼鬼祟祟的女生出现在她的视野内。 “苏黛菲!”陆苗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。 女生没料到暗处躲着个人,被她吓得抖了一抖。 定神一看,陆苗发现她手里有一部手机。盖子翻开着,手机的摄像头对着前头江皓月的背影。 “你在做什么?”她眼神一凛,伸手去夺她的手机。 苏黛菲慌张把手机往怀里一揣,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否认道:“没什么、没什么!” 虽然很久没打架,但陆苗的力气仍旧在的,寻常的女生怎么可能挡得住她。 陆苗轻松地扯开苏黛菲的手,抢走了人家的手机。 掀起翻盖一看,她见到了一张照片。 “果然啊!你在偷拍江皓月!” 陆苗指着屏幕中的照片,浓重的夜色下,有一个不甚清晰的江皓月遥远的背影。 这还不算完,她按到手机相册里,再往前翻。女生零零碎碎的生活照里,时不时地就要出现几张偷拍的江皓月。 江皓月上课时的背影;江皓月站在窗户边的背影;江皓月去老师办公室时远远路过镜头的侧脸;在大礼堂讲话的江皓月独自站在屏幕中心,照片远得只能看见小人大概的轮廓…… 总归是证据确凿了。 陆苗一脸凶相,拿着照片逼问她:“说,你要做什么?为什么拍他!” “我,那个我……” 偷拍确实是不道德的,苏黛菲本来就心虚,又被抓个现行。 关于为什么要偷拍,答案能是什么呀。 有着一双鹿眼的少女耷拉着脑袋,可怜兮兮地承认了。 “我确实是,暗恋江同学。”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,学校里大把的女生喜欢江皓月,苏黛菲是其中之一。 陆苗“啪嗒”一声,盖上手机屏幕。 “不准你暗恋。” 脸上的表情又冷又臭,她的语气强硬。 “当着我面,他的照片全删掉。” 苏黛菲弱弱地取回手机,嘴里小声嘟囔着。 “好、好的,删照片可以。但是,关于江同学……我,我有喜欢人的权利呀。” 叉着腰的陆苗,坏得像个土恶霸,毫不留情地一拳击碎了少女心。 “尽早放弃吧,他不会喜欢你。” 姑娘被她打击得,缓了半天才缓过来。 “你又不是江同学,”苏黛菲红着脸,细声细气地反驳她:“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?我觉得我很有机会的……他跟你说过,他不喜欢我吗?” ——之前的学习互助小组,是最好的证明。 高中三年,江皓月的成绩是公认的好,但他从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。为什么偏偏老师指派了自己作为帮助对象,江皓月就同意了呢?苏黛菲的好朋友们一致认为,他对苏黛菲“有意思”。 陆苗没回答她的问题。 她俩差不多高,苏黛菲望向她时却不自觉地微微仰起头。相较于她的慌乱,对面的小少女气定神闲,眼里写了“你说呢?”三个大字,看着她仿佛在看个笑话。 苏黛菲别过脸,不再与她对视。 “没事,我还是会喜欢他,即便他不喜欢我。” 陆苗难以理解:“为什么?” “我喜欢他,不是为了让他也喜欢我啊。”苏黛菲理所当然地回答。 她的话在脑子里绕了几遍,陆苗好像没懂,又好像稍稍理解了一些。 “好了,照片全删完啦,我可以回家了吗?” 苏黛菲老老实实举起自己的手机,将屏幕朝向她。 陆苗回过神,把她的相册仔仔细细翻了一遍。 “行吧。”看在她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,大姐大陆苗暂时绕她一命。 “不过,以后不准再偷拍江皓月,不准跟踪他回家。你敢的话,被我抓到,可不像这次这么容易解决。” 说着话,她“啪”地一脚,踩扁了路边的小草,脚在草上用劲地碾了碾。 苏黛菲瑟缩着点点头。 不打算多说废话,陆苗潇洒转身,正要离开。 “你是不是也喜欢江同学?” 陆苗的脚步顿了顿,听见她说:“之前有个外校女生,跟你一样是不良少女。她在我们学校警告大家,不准喜欢江同学,当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,女生间人心惶惶。可后来,她跟我们成为了好朋友……因为总归,江同学谁都不会喜欢。” 她转头,想对苏黛菲说些什么。 姑娘被她冷不丁地一瞪,察觉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。 “我,我回家了。”她匆忙与她告别。 留在原地的人成了陆苗。 她分明是想要反驳苏黛菲的,话到嘴边,忽然找不到自己要反驳的东西了。 “我不是不良少女!” 人已经走了,她自言自语地跟空气澄清了一下。 “我只是书读得差了点。” ☆、41.签字 回家的路上, 陆苗才想起书包里的试卷。 不用说, 江皓月早就已经到家了。 这样一来, 陆苗没了主意,她要什么时候去求江皓月,让他给自己签字。 吃晚饭时肯定不行, 但等到吃完饭,他就回家了。如果她追到他家去, 会不会有点尴尬,有点不自然……如果被她妈看出端倪了怎么办。 都怪苏黛菲,应该在放学路上就把这个烫手山芋给解决掉的。 陆苗一边懊恼, 一边脱鞋。 把鞋往鞋架上一放, 她忽地眼前一亮——她看见了她老爸的皮鞋! “爸!” 面上有掩不住的喜色,陆苗刚冲进门, 便大声喊人。 坐在餐桌那儿正在看报纸的, 俨然是好几天没有音讯的陆永飞。 听见女儿的声音,他收起报纸,笑盈盈地看着她。 “你终于出差回来啦。”陆苗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, 亲昵地用脸蛋去贴爸爸的脸。 林文芳轻咳一声, 提醒她:“你今年几岁啊?给小江看了笑话。” 闻言, 陆苗看向江皓月。 江皓月似乎没有要看她笑话的意思。 他安安静静坐在旁边,一脸平静地观看着“父女团圆”的这一幕。 收回视线,陆苗放开她爸的脖子。 动作是规矩了, 但她的话匣子打开了, 叽叽喳喳地对着陆永飞一顿倾诉。 “爸爸, 你怎么出差不打电话回来啊?我想给你打,妈不让我打;她说你工作忙,有空会打的,没想到你也不打给我们。” “我比较忙呀。”他顺着她的话说。 “忙就忘了给家里打电话吗?这怎么行!我这几天超想你的。” 陆苗十分刻意地补充道:“妈妈也很想你!” 陆永飞笑了笑,换了个话题:“我不在家,你有没有好好学习?” “当然有。”陆苗答得无比流畅。 ——确实好好学习了,结果不太理想而已。 书包里的试卷,她默默打定主意,把它永久地封印起来。 不就是吃完晚饭后,厚着脸皮去江皓月家找他吗?为了父母不知道这件事,陆苗可以不要脸皮,甚至不要脸。 她已经很久没有心情这么好了。 四个人的餐桌上,全是陆苗一个人的声音。 …… 江皓月挺意外陆苗会跟来他家做作业的。 毕竟她爸刚回来,她看上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她爸说。 少女背着她的书包,扭捏地徘徊在他房门口。 “要我教你做题?” 江皓月端着水杯,好笑地看向她。 她难以启齿,于是他贴心给她铺好了往下走的台阶。 陆苗摇摇头。 她反复拨弄着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,时不时抬头看他一下,眼神欲语还休。 “那个,江江葛格。” “咳咳。”正在喝水的江皓月真实地被呛了一下。 等他顺过气,严肃地换上“你是不是中邪了”的目光,打量着陆苗。 “哎哟,你干嘛这样子盯着人家啦,人家羞羞的。” 她难为情地捂住脸,小手在空气中挥了几下,大概是在模拟打他。 江皓月扶了扶额,深沉道:“好好说话。” “嘻嘻,就是……” 小碎步跑过去,陆苗为他揉起了肩。 “葛格,能不能帮人家签一下人家滴小卷卷呀?” 他面无表情地拍开她的手,冷酷地重复了一遍:“好好说话。” 陆苗在心里跺脚:江皓月也太严格了吧,她这么可爱,他都不为所动。无奈,她只好破罐子破摔,恢复了以往的粗糙风格。 “江皓月大人!” 她拱着手,朝他一拜。 “请您大发慈悲,帮草民签一下月考的卷子吧!拜托了!” “好。” 他应得太快,以至于陆苗还没有反应过来。 “啊?” “卷子。”江皓月冲她摊开手。 “哦哦。”迟疑了几秒,她急忙去翻自己的书包。 从书包最底层抽出一张被压得扁扁的试卷,陆苗努力将它摊平成能看的状态。 “别忙活了。我签完字,你夹进课本里,压一晚上就平了。” 江皓月取走那张形状怪异的卷子。 家长签字需要签在分数旁边,他看完那个红色的数字,突然抬眸看她。 陆苗心虚地转着眼珠子:惨了惨了,马上要问她为什么考出这么烂的分数了。 “签你爸爸的名字,还是你妈妈的名字?” 没想到,江皓月要问的是这个。 她朝他憨憨一笑:“都行,都行。” 陆苗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有“家长签字”的月考卷子。 “哎哟,这字,仙人之字啊。” 她对着他一笔写成的三个字,相当狗腿地赞扬起来。 “真是字如其人,美不胜收,妙啊,妙啊。” “……” 江皓月也不知当讲不当讲:“这字,我是模仿芳姨的字迹写的。” “我妈的字,妙啊,妙。”笔迹鉴赏家陆苗硬着头皮,继续夸了下去。 他不忍心把她逼上绝路,伸手拍拍她的肩。 “今天作业还没写吧?我教你做题。” 视线仍停留于卷子上,陆苗重重地点了两下头。 眼睛不知怎么的,有些酸酸的。 为什么要跟江皓月闹矛盾呢?陆苗问自己。 以后都不要跟江皓月闹矛盾了,再也不要。 她起身,去找她专属的小凳子。 它依旧放在先前的地方,江皓月没有把它挪到不用的角落。 凳子轻轻地靠在他的旁边,陆苗摆好自己的练习册,感觉无比的踏实。 江皓月扇一巴掌再给一把糖的招数,在陆苗的身上屡试不爽。 现下小姑娘内心充满感激,深刻反思她不该跟他闹矛盾;完全忘记了,是他挑起的事端。 当陆苗开始认真地思考,从这次和江皓月怄气中,她哪里做错了…… 思考后,她绝望地发现:如果再来一次,她可能会照样忍不住地产生阻止的念头。 他对别人跟自己一样好怎么办?她其实很介意。 甚至以后,江皓月会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,对她比对自己来得更好。 陆苗私心希望,那一天的到来,越晚越好。 写完练习册的最后一道题,她按掉圆珠笔,对江皓月说。 “我憋不住了!那个苏黛菲喜欢你。” “你终于叫对人家名字了。” 江皓月自然地接过练习册,帮她对答案。 “这是重点吗?”陆苗敲敲桌子,特意替他划出了重点:“我说,她喜欢你啊。” “嗯。”他用铅笔圈出一道她做错的题。 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啊,陆苗奇怪极了:“你知道她喜欢你?” “现在知道了。” 他根本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件事似的,全程一点儿表情波动都找不到。 “江皓月啊江皓月!万万不能轻敌啊!” 陆苗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忧虑传达给他。 “成绩差的女生最喜欢去追成绩好的男生,成绩好的男生被成绩差的女生吸引了,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。然后故事的开头,往往是男生对女生不屑一顾,觉得她智商很低、长得很丑之类的,但最后,他爱她爱得她死去活来。” 江皓月被她逗笑。 “哎,我跟你讲这么重要的事,你笑什么啊?” 陆苗板着脸,搬出自己看电视专家的身份,试图压制他:“读书我没你好,但你得承认,电视我总比你看得多吧?” 将练习册放到一边,他尝试跟她一起“正经”起来。 “对。我同意你说的,电视剧这么演是有它的道理。” “是吧是吧。”得到认同,陆苗的危机感更强了。 “成绩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呀,成绩差的女生,身上有其他的闪光点。” 他望着她。 那双空寂的眼眸里,全是她。 “她很可爱,也很吸引人。” “充满热情,充满活力。” “所以喜欢她……” “爱她爱得死去活来……” 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” 陆苗从未见过,江皓月现在的模样。 他的情绪比常人的淡,仿佛是天生的。 她看过他所有的,所谓的高分作文,那里面没有情感。 可现在,他一字一句说得真挚而珍重。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感情充沛地,去描述一个人。 “你忽然,为苏黛菲找什么说辞呢?” 陆苗不可思议地慌乱。 “她绝对,绝对没你想的那么好!” 按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,江皓月不久就会爱上苏黛菲吧。 “江皓月你清醒一点,你不能早恋。” “你、你高三了,早恋多影响学习啊!年段第一更不能掉以轻心,身后有多少人觊觎着你的位置,你不知道吗?” 什么可爱、吸引人,还充满热情……要是江皓月再执迷不悟下去,她就把苏黛菲偷拍他,跟踪他的事,全部告诉他。 陆苗警惕地瞪着眼。 江皓月猝然抬手,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。 躲闪不及,她被他准确地弹中,声音又脆又响。 “江皓月!你干嘛啊!” 捂住自己的额头,陆苗冲他嗷嗷大叫。 江皓月笑得眉眼弯弯:“好啊,我不早恋,你也不能早恋。” 暂时忘了被弹疼痛,陆苗放开额头,伸出右手小拇指。 “行。那说好了,谁早恋,谁是小狗。” 江皓月表示同意,也伸出小指头,和她的勾在一起。 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,骗人就是哈巴狗。” 大拇指盖章,“不早恋协议”生效。 ☆、42.平安绳 基于陆苗的自学, 越学越糟,午休时间的辅导恢复了。 不过换成了, 江皓月中午坐三轮车来找陆苗。做人力三轮车生意的大叔跟他们住在同一栋楼,中午他正好没什么生意,所以给小江的价格很优惠。 即便如此,陆苗还是很心疼他花的钱。 江皓月没有管他爸要钱, 他的钱是自己攒下的, 得奖的奖金、学校给的奖学金那类的,一共没多少。现在相当于是要帮她补习, 为了她, 他动了这笔钱。 如果他提前跟陆苗说了这事, 她绝对会拦住他。 但他直接把事情做了。陆苗知道时,是江皓月坐着三轮车出现在她学校门口。 小江坐着的明明是三轮车,落在陆苗眼里, 却像是镶了钻石的豪华南瓜马车。她和江皓月一起长大,别人口中的,江皓月身上的“光环”,她因为离得太近,已经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免疫。 不过陆苗必须承认, 如今每天中午看见他, 她都会被他狠狠地惊艳。 坐南瓜马车来“学习地狱”拯救她的王子小江, 浑身上下都在闪闪发光。 为了不辜负江皓月每日的辛苦, 陆苗努力背更多遍的书, 做更多的题。 功夫不负有心人, 她的学习成绩一点点地往上爬。 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,陆苗考进了年级前一百。 而她的排名在班级,正好进了前十五。 为了激励大家的学习积极性,大考的排名一直是公开的。班级前十五的同学,名字会被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“光荣榜”的那一栏。 同时,陆苗还获得了老师口头宣布的“进步之星榜”的第一名,因为在这次考试,她的成绩上升的排名最多。 卷子发下来的那天,陆苗有事没事就要去卫生角扔个垃圾,上课上着上着就转头看看教室后面的钟。一本正经地做着这些小动作,不过是她喜滋滋地想多看几眼,光荣榜最下面的“陆苗”两个字。 一放学,她撒开腿往大门跑。 陆苗迫不及待地回家,把好消息告诉江皓月,还有她的爸妈。 “今天是个好日子,心想的事儿都能成。” 一看鞋架就知道,父母已经下班回来了,陆苗哼着歌,将自己的鞋摆在爸爸妈妈鞋中间的空位。 “明天是个好日子,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……” 厨房那边有说话的声音,她书包都没放,一蹦一跳地跑过去。 抽油烟机噪声巨大地运作着,锅上倒了油,没放菜。 林文芳倚着灶台,陆永飞跟她隔开一段距离站着。 从陆苗这个角度看,她发现妈妈的鬓边出现了几根白发。 “你是不是想要离婚?” 女人的吐字很轻,几乎被抽油烟机的声音淹没。 眼里的高兴劲尚未散去,陆苗直愣愣地冻在原地。 她没把那句话听得十分真切,它似乎是她的一个幻觉。 “你别闹了好吗?” 她爸背对着她,她没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。 “我们有苗苗了,我从来没想过要离。” 陆苗往后退了一些,将自己彻底藏了起来。 “没想过?” 不同于先前吵架时的歇斯底里,林文芳的语气,麻木地平静着。 “没想过,之前你收拾东西,要跟我分居?你在外面住,有打过一个电话回来吗?最后是我打电话给你的。” “然后今天,又被我发现你去见柳雯雯了。” 她笑了笑,说:“陆永飞,那你就是想离啊。” 头有点疼,陆永飞翻出打火机,点了根烟。 “我出去那几天,是想我和你冷静一下,我是为了这个家。毕竟我们在家总是吵架,对苗苗的影响不好。” “关于柳雯雯,我也已经跟你解释过不知道多少次了,你误会我了。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,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多点信任,少点猜忌。” “解释?” 林文芳笑得苍白。 “从你的解释中,我唯一听出的事是,她是你的旧情人,你心中的白月光。” 陆永飞立刻否认她:“什么旧情人、白月光啊?柳雯雯是我的老同学,没别的了。她的婚姻出了问题,老公对她不好,时常对她又打又骂。她天天以泪洗面,身边也没个人能帮她。看在以前的情谊,我跟她见面,安慰安慰她。” 她没去质疑他语言的真实性,即便是他口中“被老公又打又骂的柳雯雯”,看上去保养得比她这个没被老公打骂的中年妇女好多了。人家懂得化妆、懂得擦香水,喝完咖啡,有男人替她付费。 “她的婚姻是她的事。你跟我结婚了,你应该管好你自己的婚姻。” 林文芳所说的,是最基本的,但就连这个,陆永飞也没有做到。 “你什么也不知道!” 痛苦之后,陆永飞语调激烈地斥责她的冷漠。 “你知道柳雯雯今天叫我出去是为什么吗?她哭着对我说,她想要自杀,她没法继续生活下去了。如果我不去见她,一条人命就没了。” “你对她真重要啊,你的安慰能救她一命。” 他的话在她这儿,压根不起波澜,林文芳的眼里写满了嘲讽:“我什么也不知道?请问,我有什么必要知道?柳雯雯是死是活,那又关我们家什么事呢?” 陆永飞无言以对。 “你这么关心她……” 林文芳好奇地问他:“她跟老公吵架时,没少找你安慰吧?你跟她搞过吗?几次啊?” 好似被戳到痛脚,陆永飞一下子炸了起来。 “什么搞不搞的?你为什么讲话这么粗俗?” 被他骂“粗俗”,林文芳倒也不恼:“我粗俗?不及你们做的事粗俗。” 她看着他,失望的眼神,仿佛已经将他整个人看透。 “你们有没有搞过,你自己心里有数。” “我们没有,”陆永飞咬着牙,一字一句道:“你听清楚了,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,我和她清清白白。” 林文芳已然对他失望到了极点。 “陆永飞,你真恶心啊。” 他没想到两人的间隙大到这种程度,他完全没法再与她沟通。 “你怎么会变得这么……不可理喻。” “嗯,我不可理喻。” 她轻飘飘地认下他的话,嘴里自语似的,喃喃道。 “如果对你的老同学余情未了,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?你娶了她也许更好,她不会遇到对她不好的老公,你不会遇到不可理喻的我。” 陆永飞苦笑着,吸了口烟。 “是啊。”他说。 陆苗走在街上的时候没有哭。 她以为自己听到父母真的说出“离婚”二字时,她必定无法承受,哭得昏死过去。 她确实是想哭的,可她知道哭了不好,被他们发现她听见了也不好。 父母已然疲惫不堪,如果她想要安慰,那么他们需要分出心力,来照顾她的情绪。 ——苗苗是个高中生啦!这个年纪的苗苗不能随便哭鼻子,要爸爸妈妈哄了! 陆苗对自己说。 她尝试自己把自己哄好,然后等到爸爸妈妈平静下来,她再回到家里。 这是她在这个情况下,唯一能为父母做的事了。 繁华的街道,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在往家的方向赶。 陆苗独自一人,逆着人潮,远离她的家。 ——没事的呀,在外面逛逛,说不定能碰到放学的江皓月,跟他一起回来。 她没有走得太远,在几条街外的步行广场停了下来。 ——等见到江皓月,要跟他说自己考试考进班级前十五,还登上了光荣榜……都是很开心的事。 想起书包里成绩优秀的试卷,陆苗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。 霓虹初上,小摊小贩摆出摊位。 麻辣烫被煮得咕嘟咕嘟响,香肠被煎得表皮金黄酥脆,无骨鸡柳在锅里滋滋冒着油花…… 耐心地逛了几圈,陆苗一拍荷包:“决定好了,吃一个鸡翅包饭!” 鸡翅包饭的老板正在整理材料,小姑娘递过来的钱,让他开了张。 “要等十几分钟才能好,能等吗?” 陆苗应好。 等鸡翅包饭做好的时间,她无所事事地去旁边的摊位晃悠。 步行广场聚集了各式各样的摊位,到了晚上很是热闹。 有卖饰品的、卖衣服的、卖录影碟的、卖日常杂用品的,投圈圈套娃娃的…… 陆苗心中满是鸡翅包饭,眼前茫茫然,没在任何一家小摊前驻足。 走着走着,她走到了摊位的尽头。 有一辆挂满红绳子的小破车,进入她的视线。 破车上简陋地写了一句:【红绳保平安】。 陆苗绝对算不上一个迷信的人,家里不信佛、不信教,她从小被教育“事在人为”、“算命全是骗钱的”,她也深信不疑地记在脑海。 “保平安。” 她着魔似地念出这三个字,犹疑着,向摊位走去。 “真的能保平安吗?” 她抓抓脑袋,傻乎乎地问摊位老板。 “当然了,”胖叔叔老板见到顾客上门,不予余力地忽悠她:“平安绳就是用来保平安的,招财辟邪、防小人、求桃花,你想要的功能都有,心诚则灵啦。” 陆苗沉思片刻,问出了一个更傻的问题:“怎么心诚啊?”“哦,这个嘛,我看看……” 虽然小少女问的是个哲学问题,但胖叔叔用超强的生意头脑,重新将她拉回了买卖现场。 “喏,买这种吧,手工编的。” 他手指着的方向,是一堆未加装饰的,直挺挺的红色绳子。 “两根就够编出平安绳了,像我这里卖的这种。但小妹妹你这么有诚意,买这种四线的吧。这个样式的难,得编好久呢,你肯编,心一定就够诚了。” “哦。要怎么编?我不会编呀。” 陆苗瞬间上钩,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线,明显是起了想买的意思。 “看你投缘,你买的话,我送你个说明书。”大叔抽出一张纸,上面图文并茂地说明了要怎么编四线平安绳。 “好的,我要买。” 陆苗掏出钱包,心中感激:胖叔叔人也太好了。 “我要买三份。” 老板乐呵呵地帮她把绳子装进塑料袋,搭话道:“三份啊?打算你们一家三口一人戴一个?” “我不戴。” 她数好钱,递给他。 “一根给爸爸,一根给妈妈,一根是……给我哥哥。” 尘世总沉浮,人间多离散,如果世上真有心诚则灵的,能够保护他们的力量……陆苗向神仙祈祷,她最爱的人们不论身在哪里,一直平平安安。 ☆、43.月光 鸡翅包饭做好的时候,陆苗正好看见朝步行广场走来的江皓月。 “小江, 我在这里!” 她冲他挥舞手中的两支竹签。 他在原地停下脚步, 等她向自己的方向跑来。 早上陆苗跟他说过今天可能会发卷子,江皓月一见她便问:“考试成绩出来了吗?” “出来了。” 陆苗咬了口鸡肉, 把另一串竹签塞进江皓月手里:“刚做好的,这串是你的,快吃。” 他打量着冒着油光的串串:“这是什么?” “鸡翅包饭!”陆苗嘴里叼着串,去开书包, 准备把试卷翻出来给他看。 江皓月帮她拿过竹签, 她松口之前,又咬下了一大口。 “喏,看吧,我的卷子。” 大大的眼睛里盛满星星,小姑娘盯住他的脸, 双眸一眨不眨,明显期待着他的反应。 江皓月一手握着串, 一手翻卷子,即便如此, 他也没有草草看完分数就了事。 等他看完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,他抬头望向陆苗。 她站得笔直笔直, 神情仿佛一只等待夸奖的小狗狗。 “有进步。”他赞扬道。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, 陆苗笑得弯起眼睛。 “对呀!我、我是我们班的第十五名, 年段前一百!” “我进了光荣榜, 黑板报有我名字呢;我还被老师评为了进步之星……” 她瞬间打开了话匣子。 如果陆苗身后有尾巴, 这时她的尾巴一定已经因为摇得太快,看过去只剩虚影。 江皓月由着她吵吵闹闹地、蹦来蹦去地扯这扯那,不去打断她。 “小江,你说,如果我把成绩给我爸爸妈妈看,他们会不会……” 说着说着,一脸兴高采烈的陆苗忽然顿了顿。 古怪的沉默使他看向她:“怎么了吗?” “没有,”她抿了抿嘴角,僵硬地扬起笑脸:“期末考完了,马上就是寒假啦。我想问你今年去哪里过年,还是在家里吗?” 江皓月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,却没有戳破。 “嗯,我和我爸一起过。” “那太好啦,我大概会在家跟你一起过春节,我们一起看春晚、放烟花,吃年夜饭。”陆苗的语气兴奋得有些夸张。 以往的春节,陆苗大多是去爸爸的亲戚那边过,偶尔去她妈的娘家。 他心下了然,她家里出的事,她已经知道了。 两人谁也没说话,安静地走了一段路。 “江、江皓月……” 陆苗的声音小得几乎要消失在空气里。 “前面的路好黑。” 离家越近,迈出的步子越发踟蹰,她不愿意再往前了。 江皓月牵住陆苗的手。 她的体温罕见的,比他的低,她在发抖。 他把她的手掌裹在掌心中。 这段路没有灯,陆苗往前走时,仰仗着那轮寒凉的月。 它不说话,遥远地分出一点儿冷淡的光给她。 只要跟着往前走就好了,前路茫茫,但她莫名笃定,它会护她走向有光亮的地方。 陆永飞不在家。 林文芳坐在饭厅,双手抓着头发,无力收拾起自己的狼狈。 陆苗走近,小心翼翼地喊了声:“妈”。 她抬头看她,眸中空空的,像失掉了灵魂。 “妈妈?”陆苗揪住她的袖子。 林文芳这才清醒。 “苗苗啊……” 她对女儿笑了笑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 “你爸搬出去住了。” …… 陆苗唯一会做的菜,是西红柿炒鸡蛋。 她理所当然地想着,煮好这道菜后再加进面条,就是西红柿鸡蛋面。 结果意外的,是成功的。 西红柿鸡蛋面的汤汁浓稠,口感尝起来,有点像她在街上吃的卤面。 陆苗给妈妈盛了一碗,放在她卧室的床头。 怕面糊掉,她喊了她几声。 可惜妈妈背对着她躺着,一动没动,大约是睡着了。 于是陆苗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。 饭厅空荡荡的,只剩下她一个人。 面对剩下的一锅子面,她全部端上,去隔壁找江皓月。 ——他说他会等她过来的。 隔壁的房门一开,陆苗便闻到里头飘出的菜香。 “你也煮了饭?” 他看见她手里的铁锅,先一步抢走了她的台词。 晚餐意外的,十分丰盛。 江皓月做的炒茄子、辣椒牛肉、蛋花汤,全没有吃完。倒是陆苗做的西红柿鸡蛋面,被他们吃得一干二净。 吃好了,江皓月去洗碗。 在他身后的陆苗问了一句:“我今晚能不能住你家?” 细思之后,他同意了。 夜深时,外面下起了雨。 陆苗抱着她的枕头,占了江皓月的床,他打算等她睡着之后,去他爸的房间睡。 他们已经很大了,不能像小时候那样,睡一头、盖同一床被子,长大的世界有长大世界的规矩。 她心里有事,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,也照样难以入眠。 靠在床边的江皓月先一步闭上了眼。 陆苗闲着无聊,侧着身,用手指拨弄他的睫毛,一根一根地数。 他任着她玩,老老实实扮演着尸体。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落下,陆苗叹了口气。 “我想听故事。”她对他说。江皓月睁开眼。 小时候,陆苗睡不着,会向陆永飞撒娇让他给自己讲故事。 他知道现下的她是因为害怕失去爸爸,心里不安了。 他问:“什么类型的故事?” 陆苗躺下,望着天花板:“温馨的、甜甜的那种,讲爱情的童话故事 。” “好。”江皓月应下。 陆苗心满意足地将手脚藏进被子。 外头的世界被雨水浸湿,他们缩在温暖的房子里边。 少年略显凉薄的声线,在这样的情景下,也稍稍沾染了些人间的暖意。 “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只勤劳能干的兔子小姐,她从乡下,长途跋涉来到漂亮的大村庄,在那儿开了一家卖蘑菇的店。” 陆苗眨巴眨巴眼,没想到江皓月能把童话故事编得像模像样的。 “兔子小姐生意做得很好,她很年轻又是独身,在村庄里很是显眼。喜爱在村庄四处晃荡的小狗先生,偶尔路过蘑菇店,对兔子小姐一见钟情。他成了蘑菇店的常客,对兔子小姐展开了追求攻势。兔子小姐听人家说,小狗先生总在外面玩乐,因为他的名声太差了,兔子小姐不愿意和他在一起。” “有一天,村庄的恶霸大灰狼带着手下来到兔子小姐的店。他说蘑菇店开在他的地盘上,兔子小姐要每个月给他送蘑菇,不然他就砸坏蘑菇店。兔子小姐很害怕,只能答应了他……” 听到这儿,陆苗小声抗议:“你的童话故事里怎么有收保护费的呢?” “那你听不听啊?”他挑眉问。 “听。”她乖乖闭上嘴。 “大灰狼每个月持续地向兔子小姐收取蘑菇,有一次,小狗先生来到蘑菇店,恰巧撞上了大灰狼。小狗先生出手制止这一切,结果被大灰狼和他的手下一通教训,兔子小姐在一旁哭得伤心。这时,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狗先生,忽地用牙咬穿了大灰狼的腹部。大灰狼受了重伤,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。事情传到了村里,大家喊来村长,村长将伤人的小狗先生关了起来。” 陆苗苦着脸,明显是伤心,正义势力占了下风。 “不过,”江皓月话锋一转:“几年后,小狗先生被放了出来。” “这时,伤重的大灰狼已经不能再在村里为非作歹,小狗先生的名声传开,没人敢去惹他和兔子小姐。深情不改的小狗先生向兔子小姐求婚了,他对兔子小姐说‘为了你,我可以豁出性命’,兔子小姐答应了他的求婚。” 讲到这儿,他发现陆苗的脸上仍旧毫无睡意。 “爱情童话就到这里,你还想听啊?” “想听想听!”她点头如捣蒜。 江皓月笑了笑,继续往下讲。 “时间过得很快,兔子小姐和小狗先生有了一个孩子。兔子小姐忙着照顾她的蘑菇店和他们的小宝宝,小狗先生却是闲不住的。结婚后,小狗先生喜欢出去玩的坏习惯没有改,他偷偷拿走店里值钱的蘑菇,每天晚上回来都是醉醺醺的。兔子小姐抱紧了他们的宝宝,跟小狗先生有了很多次争吵,可惜小狗先生始终没有改掉他的坏习惯。” “为什么啊?”陆苗忍不住出声打断他:“小狗先生可以为了兔子小姐豁出性命,却没有办法为她改掉坏习惯吗?” “嗯,”江皓月解释道:“他可以为她赴死,但两人无法一起好好地生,过不了日子。” 陆苗若有所思,尝试去理解。 “后来,兔子小姐决定,离开小狗先生。”他轻飘飘地,为这段关系下了判决。 “啊?”她着急地问:“那他们的小宝宝呢?” 他说:“小宝宝会拖累兔子小姐的,所以兔子小姐留下了小宝宝,小宝宝自己也愿意跟着小狗先生。” 陆苗盯紧江皓月那双平静无波的眸。 她疑惑:“这算是爱情故事吗?” “兔子小姐和小狗先生之间有过爱情吧,”他诚实地回答她:“其实我也不知道。只是他们之间有过爱情的话,对小宝宝来说好过一点。” 这时,迟钝的陆苗终于意识到,江皓月在跟她讲的,是他自己的故事。 兔子小姐是他妈妈,小狗先生是他爸爸,而他自己,就是那个小宝宝。 她猝然静了下来,听他说完故事的最后一段。 “小宝宝在村庄里玩耍,有天,不小心丢到山谷里,摔断了一条腿。幸运的是,小宝宝在山谷中认识了一只小黄鸡。她有大大的眼睛,圆圆的脑袋;她叽叽喳喳地,天天都很开心。 “小宝宝和小黄鸡一起长大,快乐的小黄鸡忽然有了烦恼——她担忧着山谷外面的世界。等到未来的某天,她不得不走出山谷,她要如何独自面对那陌生的一切?” “小宝宝握住小黄鸡的手,告诉她……” “害怕的时候就看看我吧,我已经提前去过山谷的外面。” 江皓月的手,叠在陆苗的手上。 不知何时,她已泪流满面。 ☆、44.配对值 正式放寒假前, 陆苗得回学校参加闭学式。 相比于平时,这天她在校园里很是清闲,做完两件事便可以回家了:到大礼堂听校长讲话,到班级取成绩册。 刚进学校,她不幸地被施澈逮住。 他通知她, 今天篮球社要开个会, 所以等她拿完成绩册要来社团一趟。 就这样, 陆苗要做的事瞬间变成了三件。 虽然她是傀儡社长,但开会这样的事,仍旧是不能缺席的。 施澈跟着陆苗进了大礼堂, 班级点名过后, 他占了她旁边的位置坐下。 前面乌压压地坐了一大排人, 粗略地判断没人会注意到她后,陆苗掏出了口袋中编了一小段的平安绳。 她的手法不太熟练, 不过对于手上绳子的七弯八绕, 一下一下地做得极其认真。低垂的眉眼,使她的侧脸看上去恬静而美好。 施澈被陆苗这从未展示过的“贤惠”一面,给狠狠吓了一跳。 “猛弟,你竟然在做女红?” 他凑过脑袋, 去看她手里的小玩意儿,看完之后更加震惊。 “头脑简单的你竟然在搞这么复杂的东西?你、你还是你吗?” 陆苗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儿:“你挡住我光线了。” ——看来她还是她。 施澈揉着额头,对陆苗的奇特举动兴趣不减。 “所以你在编什么啊?让我猜猜, 是巫毒娃娃之类的, 诅咒别人的邪物吗?” “当然不是, ”她摸摸自己编出的漂亮绳节,小心眼地藏到另一边,不让施澈看:“这是平安绳,保平安的。” “哇,没想到你这么迷信,”他酸溜溜地问:“送谁啊?” 陆苗坦荡答:“我爸、我妈,江皓月。” 施澈嬉皮笑脸地拿手肘推她:“我也想平安,你编一个给我呗。” “我不要,”她护住自己的平安绳,唯恐被他抢走似的:“想要自己买去,步行广场那儿有卖编好的。” 不死心的施澈还想说些什么,被旁边的老师提醒了。 “你们两个同学不要讲话了。” 他只好悻悻地合上嘴。 …… 陆苗没想到,之前说她“迷信”的施澈,转头就送了她一本星座书。 篮球社的会开完,他神秘兮兮地往她桌上丢了个东西。 “嘶……我可以不收吗?” 她用两只手指,夹起那本《星座配对超准宝典》。它的封面是嫩嫩的粉红色,十二个头上戴奇怪东西的卡通小人挤作一排。 “不可以。” 施澈严肃地拒绝。 “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期末礼物、寒假礼物、元旦礼物,春节礼物,你怎么能拒绝我的一片好意呢?” “特意为我准备的?” 陆苗瞅着他头上的樱桃发卡,腹诽道:我怎么觉得,这书像是你看完不要的。 “嗯!特意准备的,所以你要认真看哦!” 施澈扭过脸,“暗示”她。 “看完如果想给我回礼,编个平安绳之类的,我也不太介意。” “呵。”原来他还是贪图她的平安绳,陆苗算是看穿了施澈的伎俩。 “自己去步行广场买!” 她豪气地朝施澈丢下五块钱。 虽然没想收下星座书,但混蛋施澈真的把她的五块钱拿走了。 陆苗看他收钱收得那么果断,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亏,所以就把星座书往怀里一揣,带回了家。 走到校门口,骑着电动车长刘海男子从她身边路过。 风中飘来悠悠的一句——“我是白羊座,记得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对。” 陆苗对着他远去的背影,心中一阵感慨:那本书果然是他看过的。谁能想到,白天在外面当叛逆少年的狠人拽爷,晚上回家却默默地翻看粉粉的星座书。 艰难的高二上学期结束,为了庆祝寒假开始,陆苗开了个……电视庆祝。 课业繁忙,她已经好久没有时间看电视了。家里没人,她坐在电视机前,一看就是几小时。 直到江皓月回来,她才恋恋不舍地挪开盯着电视屏的眼睛。 “你的成绩册给我看看。”他书包没放就来她家了。 江皓月朝陆苗伸出手,俨然一副家长的作风。 她的期末考成绩他之前就已经知道,现在他要看的主要是综合素质、老师评语,那类的东西。 陆苗慢悠悠地打开书包。一本硕大的《星座配对超准宝典》,横在她的书包内,为了拿成绩册,她先把它抽出来,放到旁边。 江皓月瞅了瞅那书。 “放寒假了,你就开始看‘课外书’?寒假作业不多?” “没有没有,”陆苗立刻与它撇清关系:“这个是施澈送给我的。” 他“嗯”了一声,接过她的成绩册。 江皓月在看成绩册,陆苗闲着无聊,把星座书捡起来翻了翻。 看了一会儿,她哈哈笑了起来:“这个挺有意思的,施澈说他是白羊座,这上面的性格写得还真的很像他呢。” 眼角的余光扫向陆苗的方面,江皓月不动声色地拧紧了眉。 她手指向下滑,找到江皓月的生日日期。 “让我来看看,小江的性格。” “噗噗噗……”陆苗一边看,一边捂着嘴笑。 江皓月拉长耳朵,准备好了听她说话。 可她光是看,并没有说出来她看见了什么。 陆苗很快看完了手头的那页,意犹未尽地翻到下一页。 “天呐,这个写得好仔细啊,还有各个星座的配对值、情侣分析,什么的。” 江皓月将成绩册递还给她,恰好挡住书中接下来的内容。 “你洗澡了吗?” 他这么一提,陆苗才想起来,到洗澡的时间点了。 “哎呀,我看电视都看忘了。” 江皓月催她:“快去洗澡,再迟了要排队;不然,你就要等晚饭后洗了。” 陆苗点头,匆匆忙忙去找自己的水桶。 “我洗完你上来洗啊!”她走之前朝他吼了一句。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冲上台阶,渐渐地消失在楼道。江皓月瞥了眼被陆苗落在沙发的《星座配对超准宝典》。 …… 还好小江提醒得及时,陆苗拎着水桶出来时,公共浴室外已经排了一条长队。 江皓月跟在她后面洗澡,进浴室前提醒她:“回房间先把头发吹干。” 如果不交代陆苗,她八成犯懒,晾着头发等自然风干。可是最近天气转凉,她那样很容易感冒的。 “知道啦。”陆苗笑嘻嘻地应他。 回到家里,她心里惦记着刚才还没看完的星座书。 把星座配对的那页翻开,搁在腿上,陆苗一边吹头发,一边看书。 江皓月的星座,她刚才已经知道了,陆苗找到自己生日对应的星座,兴致勃勃地往下看。 “什么?我和江皓月的配对值是百分之百吗?” 她觉得不可置信,嘴角压不住地向上扬。 因为这件事实在是,令人有些在意,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,陆苗眼神定在那个“100%”上,久久不舍得移开。 不过,看着看着,或许是看久了眼花,她忽然觉得“100%”前面两个数字,长得有一点奇怪。 ——好像比其他字体看着粗了一点?最前头的“1”因为排版,显得有点挤。 ——看着似乎,不太自然。 她笑话自己多心了,决定放过“100%”,继续朝着后面的情侣描述看去。 “咦?这写得什么呀?” 陆苗摸不着头脑:“你们是需要奇迹的一对,性格、思维,及行为模式完全相反……” 她深深地怀疑,编写这本书的人在写完稿子后,没有认真审核。 ——需要奇迹的一对、性格思维那些的完全相反,这些用词形容出的两个星座听上去一点儿也不配啊,配对值怎么会是百分之百? 对编者产生怀疑后,陆苗再看书的其他部分,也觉得怪怪的。 书中的下一对情侣组合,正好是她的星座和施澈的白羊座配对。 上面出现了一个别处从未出现的诡异数值,配对值:“-100%”。 “为什么忽然用了负号啊?而且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数字?”陆苗啼笑皆非。 再看描述,编者用了“天生一对”,“磁铁般互相吸引”那类的肉麻词……前言不搭后语到了极致。 翻到星座书背后,她看见售价居然要28元。 “施澈的钱太好骗了吧!”陆苗惊呼。 书上的内容太扯了,她兴致已失,将它丢到了一旁。 吹完头发,陆苗收拾书包的时候,看见自己的笔袋里掉出一只黑笔。 这笔,让她脑中忽地有灵光闪过。 “等等,那个100的负号该不会是……施澈自己用笔加上去的吧?” 陆苗一拍桌子,感觉这个混蛋完全可能做出这种事。 江皓月正好洗完澡,过来监督陆苗有没有吹头发。 他一进门,就发现她气呼呼地坐在沙发那儿。 搓了搓鼻子,他看向被她丢在角落的《星座配对超准宝典》,声音莫名地虚。 “你……怎么了吗?” 陆苗找到诉苦的主儿,一扭头,噼里啪啦地把苦水倒了出来。 “施澈真的好幼稚啊!他送我一本星座书,还在上面乱涂乱画!” 听完她的话,江皓月的表情恢复了以往的深沉。 他的手扶住下巴,冷静地替陆苗说了句公道话。 “他怎么能这样?真的挺过分的。” “对啊对啊。”陆苗恨不得过去握一握他的手,江皓月果然能理解她。 看吧,星座分析完全不准。 仅这一个小小的例子就足以说明,她和江皓月的思维模式是很相近的呀。 ☆、45.离异 不靠谱的星座书被搁置在书柜角落,而平安绳, 陆苗继续认认真真地编了下去。 父母的两条平安绳, 在他们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, 陆苗交给他们了。 爸爸妈妈离婚, 陆苗的意愿是跟妈妈。 他们家没有房产,现有的住处是租的。离婚后,陆永飞搬到他公司的单人宿舍住, 每个月他会把陆苗的抚养费打到林文芳的账户。他要求, 自己能随时来看看陆苗, 带她出去吃饭;等以后他找到了宽敞住处, 陆苗每周能过来住一住。 两人在一起时总吵架,分开时却忽然恢复了互相理解的能力。林文芳没有异议, 同意了他的全部条件。 江皓月的平安绳,陆苗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给。 他和她没能一起过春节。 江义在放春假前突然回了家, 而林文芳计划着,春假期间带陆苗去一趟她多年没回的乡下老家。 在江义回来好几天后,江皓月才意识到, 他是辞去了工地的工作。 不知道江义哪里弄来的钱, 他似乎一下子阔绰了, 又开始约上自己从前的牌友酒友在外面胡混。在工地打工的这段时间把他憋坏了, 江义没德行起来,比以往更甚。 跟妈妈回老家的前一天, 陆苗窝在江皓月家, 江义和他的朋友回来了。 男人们吵吵闹闹地进门, 把屋里正在看书的陆苗吓了一跳。 看见她后,他们似乎没打算关上房门,反而都围过来看。 “叔叔好。”陆苗尴尬地跟江义打了个招呼。 其他几个叔叔抢先一步应声:“妹妹好。” 说着话,男人把指间夹的烟含进嘴里,要过来跟她握手。 “你们要抽烟出去抽。”江皓月冷声制止了他的动作,将陆苗挡在身后。 “啧啧,握个手都不让啊?”手伸出去又收回来,那人酸溜溜地讽了一句。 江义笑了笑,拉着他们出门:“当然了,我们皓月把那个妹妹当小媳妇看着呢。” 听着这话,陆苗抬眸望向江皓月的后背,心里不知怎么,有些怪怪的。 一帮人被赶出来,去二楼的大阳台吸烟。 吸烟时闲聊的话题,便是刚才在江皓月房里看见的小姑娘。 “你家小子真是不错,残废了也能搞得到这么漂亮的小妞。” 男人一边吞云吐雾,一边朝大家挤眉弄眼。 大伙哄笑。 “不愧是得了江哥的真传啊。没了腿,别的地方功能健全呀,不妨碍爽一爽。” “年轻妹妹还是看脸,江哥儿子长得多俊啊,我要是姑娘,我也看得挪不动腿。” 江义没否认,由着他们笑闹。 二楼的大阳台正对着陆苗家的厨房。此时厨房的窗户紧闭,是因为林文芳先前看到一堆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来,特意关上的。 她在厨房准备晚饭,手里忙碌地择着菜,外面的对话尽数落到了她耳中。男人抽完了烟,回了隔壁的屋子。 不久,陆苗回来了。 “妈,饭做得怎么样啦?” 她凑到水池旁一看,发现菜刚择好。 “我帮你洗菜呀。” 林文芳由着她拿走了篮子,眼底心事重重。 “炒完青菜还有别的菜吗?”陆苗自然地问:“我大概等多久去叫江皓月过来吃饭啊?” 林文芳拧着眉,语气不自觉抵触:“要叫他吗?他爸不是在家吗?” “当然要叫他啦!”陆苗关上水龙头,压低声音对她妈妈耳语:“他爸带回来的那群人,我觉得有点可怕。” 盯着女儿煞有其事的天真脸庞,林文芳长长叹了口气。 “你是不是跟江皓月走太近了?” “我们跟江皓月一直很近呀。”陆苗答得坦荡,显然没听懂她妈妈的意思。 “上一次,我半夜起来,发现你不在家,你去他家睡觉了。你说说,这像话吗?” 林文芳本想着陆苗再大一点就会自己领悟,可这姑娘对人太不设防了,会吃亏的。 少女扑哧一笑:“妈,那是江皓月呀!有什么不像话的?” 林文芳面上的郁色更浓。 晚餐做好后,林文芳拦着陆苗,硬说“人家的家里有客人,让江皓月过来没规矩”,不让她去叫他。 陆苗扁着嘴,一顿饭都吃得不开心。 江皓月把自己锁在房间,外头又是拼酒又是玩牌,喊他几次,他都不愿意出去。 从书里回过神,他看了眼桌上的钟——陆苗今晚没叫他吃晚饭。 回乡下老家,得坐大清早的长途巴士,林文芳天蒙蒙亮就起了。 没急着叫醒陆苗,她先去了趟隔壁。 门没敲几下就开了,江皓月拄着拐杖,睡眼惺忪地跟她问了声好。 “小江呀……” 她往他的手上塞了两个厚厚的红包。 “芳姨?”江皓月不解她的用意。 “一个是芳姨给你的压岁钱。” 林文芳拍拍他的手,拦下他退还的动作:“一个是你下半个学期的饭钱。” 江皓月怔愣了半秒,大概领会了她的用意。 不过,他仍是坚决地不肯收下她的红包。 “阿姨,我今年十八了,不能再要压岁钱。至于饭钱,当时麻烦您,要在你们家吃饭时,我爸也从没给过你们什么饭钱,这钱我又怎么能收。” “收着吧,小江。” 林文芳目光中满是慈爱:“阿姨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。” 她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,感慨当时小小的、坐在轮椅上的孤僻小男孩,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大。他不是她家的孩子,但她是看着他长大的,他比她家的陆苗更优秀、更懂事,更成熟。 “当年陆永飞造的孽,害苦了你一辈子。即便我和他已经分开,但往后你有需要帮助的,我跟陆苗都会尽力帮助你。” 江皓月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划清界限。 陆永飞造的孽,该是陆永飞还;她们母女日后的帮助,仅仅是出于情分。 “我懂,芳姨,”他冲她笑:“钱就不要了。” 两人推着红包,拉拉扯扯半天,睡在内间的江义醒了,打着哈欠出来看看情况。 林文芳见江皓月不收,他爸爸总归会收的,于是转了个方向,将红包递给江义。 江义不客气地开了红包,往里面瞅了瞅。 “江皓月,傻站着干嘛,快给阿姨拜年啊。” 他沉着脸,一字一句地对他爸说:“钱还她。” “压岁钱图个吉利,”江义笑嘻嘻的:“你这样不是可惜人家阿姨的一片心意吗?” 江皓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,江义被他推倒在地。 然而,江皓月自己也没能站稳,踉跄后,拐杖失了重心。 他跌坐在地,眼神仿佛一潭失去生机的死水,空洞洞地盯着江义。 一旁的林文芳被眼前的混乱吓得退后半步。 江皓月从他爸的手里抽走红包,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林文芳。 她只好拿走自己的钱。 …… 回乡的大巴上,陆苗依旧困得更不开眼,倚着妈妈的肩膀,半梦半醒地打着盹。 林文芳脑子里挥之不去之前江家的那一幕,以及江皓月最后的眼神。 这孩子是个好孩子,可他心事深沉,跟陆苗不是良配。 况且他的家庭,他的身体…… 林文芳摸了摸女儿脑袋,觉得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。 “妈,你也睡一会儿吧,我们要坐到终点站呢。”陆苗模糊地嘟囔着。 昨天晚上,因为想事情,林文芳翻来覆去只睡了一小会儿。现下她的烦恼扩大,睡意被彻底压了下去。 她有很多的话,想跟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说,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懂的道理全告诉她,让她瞬间长成大人。 陆苗闭着眼。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间,她靠在自己母亲的肩头,小脸蛋看上去柔软而干净。 林文芳忽地有些鼻子发酸。 她握住她搭在自己腿上的手,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。 “苗苗,妈妈努力赚钱,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、学习条件,你什么都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。” 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,陆苗撑开眼睛,对她说:“本来就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呀,我什么也不缺。” “妈妈不要胡思乱想……”她亲昵地挽住她妈妈的胳膊。 “嗯。”林文芳从她那儿稍稍得到了安慰,语气平复了许多。 “苗苗啊,”她说:“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。” 陆苗看向母亲。 她疲惫的合上眼,嘴中喃喃道:“我这辈子就这样了。你一定要过得好,要快快长大,你一定要有出息……” 陆苗想对妈妈说——妈妈,你的这辈子还很长。 她努了努嘴,见妈妈真的很累的样子,所以又把话咽了下去。 大巴继续向前开,不久,林文芳的鼻息变得绵长平稳,大约是睡着了。 而陆苗,却在听完她的话后,毫无睡意。 以后肩负起这个家的人,是她和妈妈;再往后,妈妈老了,她一个人要扛起这个家。 她的确,长大得太慢了。 陆苗呆呆地看着车窗外。 入目皆是不熟悉的风景。那些与她们同路的人,在不同的地点下车,陌生人在新的站点上车,成为新的同路人。 她坐着这班车,去往未知的前路。 她有妈妈、有江皓月,所以她不那么害怕。 她有妈妈,所以,她不能害怕。 ☆、46.梦中海 陆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回过一次老家。 那时候外公还在,她记得, 那是一个金灿灿的晴日。老屋外的三角梅爬满了一面墙, 外公坐在藤椅上,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,远远地喊她“苗苗”, 声音洪亮。 作为一个从小爱在外面野的皮孩子, 长辈们都不怎么待见陆苗, 她的印象中, 唯有外公最喜欢她。 他总爱把她抱起来, 举得高高的;陆苗一点儿也不怕,被逗得咯咯地笑。 他们一家走的时候,外公慢慢踱步到他的房间,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牛轧糖塞进陆苗手中。 可惜当时年纪小, 不太记事,更多关于外公的画面, 陆苗没有印象了。 大人没对她说, 那趟他们回去老家,是去见外公最后一面。 陆苗在妈妈城里的娘家,看到外公的黑白遗像,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。 遗憾, 她未曾跟他道过别, 也没有正经地给他上过一炷香。 大巴车行至终点站, 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, 陆苗和妈妈终于到达目的地。 走到老屋外, 见到三角梅稀疏的叶子,她恍惚地忆起小时候的那一幕。 门口不再有藤椅,没人大声喊她“苗苗”。 老屋内迟迟出现几个亲戚迎接她们母女。 他们面上写着热络,不过对于陆苗,她是第一次见他们,完全不认得谁是谁。 “苗苗,跟五表舅问好。”林文芳说一句,她跟一句:“五表舅好。” “这是你三表婶。” 陆苗乖乖复读:“三表婶好。” …… 就这样,陆苗和一群她连称呼都叫不清楚的亲戚一起,过了个年。 吃年夜饭那天,她吃饱饭后,从热闹的酒席悄悄退回房间,用妈妈的手机给江皓月家拨了电话。 打了三通,他没有接。 第二天初一,陆苗的大姨、四姨,还有二舅舅一家,开车从城里下来,跟乡下的大家一起去祖庙烧香。 来祖庙以前,陆苗一直以为他们家是不信这些的。 “妈妈,我们祖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啊?” “我们家的守护神。” 林文芳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中。 “去神前拜一拜,许个愿。” 陆苗望着香,有些犹豫:“守护神认识我吗?” ——总觉得她忽然来一趟,也不太熟就要跟人家许愿要这要那的,不太好。 林文芳好笑道:“你这不是废话,当然认识啊,神什么都知道的。” 在神像边,陆苗看见了外公的灵位。 这下她总算有了底气,不再那么拘谨。 最喜欢她的外公在天上,一定能成为她的守护神;或者呀,不是守护神的外公会帮忙她,跟不认识她的守护神说好话:这是我的外孙女苗苗,请您务必要保佑保佑她。 跪在蒲团前,陆苗跟外公说了一会儿话。 忽地灵机一动,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平安绳藏在掌心里,朝守护神拜了拜。 从祖庙回去的车上,陆苗问妈妈,能不能借她手机,她想跟江皓月打个电话。 林文芳在快到老屋的时候,把手机借给了她。 奇怪的是,江皓月依旧没有接电话。 多打几次,他那边占线了。 “江皓月不会出了什么事吧?”陆苗忧心忡忡地将情况告诉了她妈。 “能有什么事?”林文芳轻描淡写道:“他爸爸不是在家吗?我猜测能发生的状况,不外乎是他们出去过节,或者来了客人,不方便接电话。” 想想她妈妈说的有道理,陆苗只得作罢。 乡下的过年,成日燃放那种长长一串的红鞭炮,噼里啪啦响得震天。 这里的烟花管控不严格,种类比城里的多得多,陆苗偶然见到,觉得很是新奇。 她往年和江皓月点的仙女棒,连家里的小辈都不屑玩。 他们玩的,有的烟花能旋转喷火花;有的发射后,能在空气中几度炸开;有的鞭炮“啪嗒”摔到地上,响声惊人…… 陆苗买了十几盒仙女棒,分给那些最年幼的小朋友,在流光溢彩的烟花宴会上,当了个不起眼的背景板。 面对一群调皮的小孩子,她没有过去跟他们闹成一片。她不自觉地担任了大姐姐的角色,在他们举着烟花四处玩闹时,担惊受怕地嘱咐他们注意安全。 “江皓月现在正在做什么呢?”一声叹息被热闹的人潮淹没,陆苗百无聊赖地想。 同一时间,江家。 追债的人找上门,拍门无果,他们直接撬掉门锁,抓住了江义父子二人。 江义没去工地好一阵子,他有钱去赌,有钱回家,有钱继续跟他的狐朋狗友吃吃喝喝……靠的是他借高利贷的钱。 江皓月不知道他爸欠下了一个多大的数字。 可他知道,江义这回没想活着。 先是恐吓电话、砸窗警告,无奈他们一毛钱也还不出来,没过几天,放高利贷的人凶神恶煞地找上门。 江义没跑,他喝完酒倒在家里呼呼大睡,像一头没脸没皮的死狗。 别人揍他,他由着人揍。 “钱都花完了,没钱还。”鼻青脸肿的江义瘫在地上,冲要钱的人讨好一笑。 一怒之下,他们把他家砸了。 江皓月的书、奖状、奖杯,家里的电视、盆栽,碗碟……整个家找不出件值钱的玩意儿,棒球棍挥过,一片破碎之声。 江义唯一出声拦着的时刻,是他们砸到他的卧房。 “哎哟,别砸我的酒呀,刚买的。” 即便是之前,那些人折了江皓月的拐杖,弄坏他的轮椅时,江义都默不作声。 他最心疼的,是他的酒。 “还不上钱,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。爹还不了,儿子接着替他还。” 高利贷的人已经得知了江皓月就读的学校,没拿到该拿的钱,他们不会就此了结。 邻居有人报警了。 在警车来前,那群人撤出了江家。 江皓月捂着自己的断腿处。 他的身体仿佛纸糊的,被人推搡几下,陈年旧伤复发了,疼得他冷汗直流。 眼前出现幻觉,白色天花板,下坠着无穷无尽的灰色。 咬紧打颤的后槽牙,江皓月哑着嗓子,声音断断续续,全是碎的。 “陈露……说过你什么,你知道吗?” “她说,你是一个治不好的瘤。” 蜷成一团的江义,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,后背微微地抽动了一下。 “你还记得,她当初为什么离开你吗?” 江皓月的话,一刀一刀刺向江义。 他迟钝地恢复了痛觉。 “你为了赌钱、玩乐,去借高利贷,他们把她的店砸了。然后她卖了她的店,给你还清债务。那之后,我们的家毁掉了。” “如今,你没老婆了,剩你的残废儿子替你还债。” ——罢了。 江皓月心中冰凉凉的,一个字也不想再说。 泪水,从江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。 他的相貌早已不复年轻,一张饱含沧桑的老脸上,满是褶皱。 可他伤心起来的样子,跟他愣头青时期的没有任何区别——同样窝囊,同样狼狈,同样的不知所措。 “你妈,她……” 江义哽了又哽,终于把话说全。 “她给别人生孩子了。” 他的手挠起自己的头发,表情既是狂喜又是痛苦,已然陷入疯魔。 “我没办法,我有什么办法。我有钱的话,她说不定会回来?赌钱才有翻盘的可能,万一我赌赢了呢……” 江皓月冒着冷汗,等待疼痛自行缓解。 江义的眼泪和他所说的话,没能引起他的丝毫反应。 他面无表情地阖上双眸。 而后,不知是睡着了,还是昏死过去。 他失去了意识。 …… 江皓月被一串电话铃吵醒。 他睁开眼,仍旧躺在之前的地板上。 家中一片狼藉,江义不知所踪。 电话铃响得很有耐心。他起初没打算接,它一直响到挂断,不久后,又来了一通。 陆苗跟乡下的亲戚一起去看了他们那儿的海。 说看海,其实只是顺道的,他们一行人主要是来海边的早市买年货。 大人买东西的时候,她到公用电话亭,给江皓月打了个电话。 电话响了好久,她料定他不会接了,但还是没舍得放下话筒。 谁知,下一秒,单调的嘟声消失了。 “喂?喂!”陆苗抱着话筒,兴奋地蹦蹦跳跳:“江皓月?” “陆苗。” 隔着嘈杂的电流,他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。 “哇!江皓月!你终于接电话了!你这几天去哪里玩了?江皓月,你过个节就开心得把我忘光了吗?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!你老不接电话,我担心死你了。” 她手指绕着电话线,倒豆子似地对他一通的数落。 他没说话。 “好啦,你没事就好。我也不是打电话来骂你的,哼。” 知道江皓月是安全的,大度的陆苗立刻翻了篇,不追究他不搭理自己的事情。这些天,她憋了一箩筐的话要跟他说。 “你新年怎么过的啊?我们这儿很多好玩的,你要是在就好了。” “我去了我们的祖庙,烧香拜了我们家的守护神;我们这儿放烟火、放鞭炮,跟城里不是一个等级的,那真是相当狂野呀。不是我吹,江皓月,我们以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小儿科,你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看看,烟花盛大得整个天幕都被点亮了。还有还有,我这几天吃了很多好吃的,到时候给你带点特产回去。” 说完一长串的话,她特地留了说话的时间给江皓月。 他平淡地应了个:“嗯。” “就一个嗯?江皓月,你真的好讨厌哦!” “对了,我现在在海边。我们城里看不到海呢,海可漂亮了,我给你听海浪的声音啊。” 陆苗将话筒递向大海的方向。 “哎,这好像离得有点远,你能听到吗?” 江皓月紧握着话筒,侧卧在地板。 他说:“能听见一点。” 陆苗欣慰地笑了。 望向宽广的大海,几日的忧虑终于得到平复。 “我们这里的海,是绿色的。” 她看着海,放缓声音,向他描述。 “浪花叠起来,拧成一团团白色的泡沫,齐刷刷地堆向沙滩。” 江皓月闭上眼,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片海。 “冬天的海风刺骨,可是有太阳,太阳出来就暖和了。” “阳光洒在海面上,像洒下了一把粼粼的亮片,每一滴小水珠都在闪闪发光。” 他仿佛脱离了一切不堪,轻飘飘地飞到她身边,站在电话亭边,和她一起看向那片海。 “风的气味,是奇异的海腥味,咸咸的;吹过脸颊,似乎能搓下盐粒子。” “灰白色的海鸟,降落在海面上,轻轻一点,而后张开翅膀,飞向天空。” “白云被太阳染成金黄色,慢悠悠地在天上漂流。看不到海的尽头,也不看见天的尽头。” “真美啊。” 弯起嘴角,他声音轻轻地说。 ☆、47.人情债 结束了与陆苗的通话, 江皓月重新打起精神。 他到卧房找到自己的备用拐杖,等到他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 打量着自己被毁掉的家,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。 “钱……” 理智恢复, 他冲回房间, 找到放在书柜底层的《坚定的锡兵》, 这些年他存下的钱都夹在那本书里。 书好好地放在原地,钱不见了。 翻到最常看的那一页, 泛黄的书页磨损严重。单腿锡兵被铅笔圈起来,依稀可见, 箭头标注了一个“你”字在它的旁边。 江皓月的手指摩挲着那个字, 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。 不知道那点钱, 够江义赌几次, 买几瓶酒。 那是他存着上大学的钱。 …… 陆苗回来时, 带了许多乡下的土特产给江皓月。 她来找他时, 一脸的高高兴兴;他开门,她看见他额头上的淤伤,满脸的笑一下子僵住了。 “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?” 她扯起他, 往她家走。 江皓月挣开她的手:“没,我在浴室滑倒了。” 陆苗回过头, 凝视他的眼睛:“真的?” 他点头。 她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, 没看出什么异样。 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!好多年没在浴室摔倒了, 我不在家几天你就摔了?我看看, 摔得严不严重?” 陆苗踮着脚尖, 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块淤青。 江皓月没躲、没呼痛,仿佛她碰的地方压根儿没伤。 “我家有药,你等着我。” 丢下一堆拎来他家的特产,陆苗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找医药箱。 一通手忙脚乱的处理伤口后,江皓月的额头上被贴了个粉红色的卡通创可贴。 “噗。”从刚才起一直紧皱着眉的陆苗,忍不住笑了出来。 “你贴的什么?”江皓月迷茫地摸了摸额头。 她一本正经地制止住他的动作:“哎,不准碰伤口,药涂好了,被你乱碰要蹭掉了。” 他老实地收回了手。 陆苗忽然想起有样重要的东西要送他。 “眼睛闭上。” 江皓月疑惑:“不是上好药了吗?” 他打量着她:“你是,要给我送东西啊?” “喂,你哪来那么多话?”她粗声粗气地吼他:“照做就是了。” “哦。” 合了眼,他的嘴仍没停下。 “我可以不收吗?” “不可以,”她对他说:“手给我。” 江皓月把手递向她。 陆苗掏出口袋里藏了许久的平安绳,认真地系在他的腕上。 江皓月睁开眼,便看见这一幕。 她垂着眸,嘴角噙了一抹笑。 长发别在耳后,露出的耳廓部位,微微地泛粉。 “戴好啦!” 大功告成,陆苗抬头看他,正好撞到他望向她的视线。 “哇,没我允许,你竟然提前偷偷睁眼睛。” 她扑上前,要掐他的脸。 江皓月动作没她快,被掐了个正着。 “你没说不能睁开啊。”脸肉被掐得扁扁,他唔唔地辩解。 她才不管他。 掐过瘾了,陆苗松开手。 “这是我编的平安绳,保平安的,”她语气莫名的笃定:“下次你不会在浴室摔倒了。” 江皓月低头,拨弄腕上的红绳子。 “你不能弄丢了,弄丢的话我要跟你生气的。”她凶巴巴地威胁道。 “知道了。”他答应她。 …… 陆永飞是接到林文芳的电话,才知道江义借高利贷的事。 江皓月有意瞒着陆苗,她对他家的事一无所知;但林文芳不同,楼里的女人来来往往,各家各户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都没得藏。 况且春节时,高利贷的人来闹事,听说闹得很大。楼里的人觉得住在江义他们边上相当不安全,房东也考虑着,他们再不交房租的话,就让他们搬走。 陆永飞新年时跟江皓月通过电话。小孩如常跟他问了新年好,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提也没提。 这回打电话,他不问不知道,一问吓一跳——江皓月在打工。 他让陆永飞别管这事,也不要跟陆苗说。 陆永飞怎么可能不管,在他看来,这事太严重了。 寒假没剩几天了,江皓月又是高三。这个节骨眼,他的同学们都在想尽办法补习,他这么做,难道是不想继续读书? 这孩子书读得那么好,上一个好大学,未来前途无量,怎么能这样自毁前程。 江皓月脾气倔,陆永飞劝他劝不动,无奈之下,他去了他打工的饭馆。 拥挤吵闹的饭馆内,满是挥之不散的油烟气。 不费吹灰之力,陆永飞找到江皓月。 他的气质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,一眼望过去,便看到他鹤立鸡群似的,忙碌地穿梭在一桌桌的客人中间。 陆永飞找到饭馆老板,让他辞了江皓月。 “我是他叔叔,我们家孩子是要上学的,没法再在这里打工。” 老板冷哼一声,语气强硬得很:“他没干几天呢。我这边生意正好,临时去哪里找人?想他走,那你们要赔违约金。”如果老板好说话,陆永飞不至于跟人家动怒。可偏偏遇上个不好说话的,他想到刚才大堂看见的那个画面,越想越火。 “兼职工作哪来的违约金?你们当初有签合同吗?你看了我家孩子的身份证吗?你知道他几岁啊?” 老板犹疑道:“他说他十八了啊,十八不算童工。” “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残疾人?”陆永飞拔高声音,咄咄逼人地问:“他有一条腿是假肢,平时不能跑不能跳、即便是没磕没碰,稍微累了也会旧伤复发,你让他端那么重的菜,给你做跑堂的工?” “怎么会是这种情况呀……他没跟我们讲。” 老板彻底败下阵来:“我看着他的脚,是有点跛。” 知晓了江皓月的情况,这人他店里也不敢再用。 “算了算了,不要你们违约金了,当我倒霉。我会把他这几天的工钱结算给他。” 陆永飞找了个人少的大排档,让江皓月坐下,他需要和他聊聊。 自他们从饭馆出来,那孩子跟在他身后,一句话也没跟他说。 他帮江皓月倒了杯茶水,问他:“你爸欠了多少钱?” “陆叔……” 少年眸色浅淡,望进去,静得可怕。 “那是他欠的高利贷,没有别人替他还的道理。他们讨不到钱,把他打死,那也是他自作自受。” 陆永飞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。 “那你不愿意跟我说,自己在饭馆打工,要干多久能还上他欠的钱?” “我打工不是还他的高利贷。” 江皓月一字一句道:“我在为自己赚生活费,以及我上大学的生活费。” 陆永飞愕然,居然连那些钱,他们家都拿不出来了……江义真是混账得没有底线。 而关于大学,确实要进入孩子未来的考量。再过一个学期,江皓月即将经历传说中“一考定终身”的高考。 “你这样打工,又受到家里这么大的影响,能考得上理想的大学吗?” “能。” 大排档的暖灯下,他年轻的脸庞像在发光,江皓月朗声道:“我要去最好的大学。” 陆永飞不由地被他触动。 他见他一路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,只记得他是一个十八岁的、残疾的,家世坎坷的半大孩子;却一不小心忘了,他是江皓月——他的自信,有足够的资本支撑。 去饭馆打工,并非是陆永飞认为的“误入歧途、自毁前程”,江皓月有自己的规划。 “上学有奖学金、助学金,参加比赛也能拿到奖金,上学了,我就不像寒假这样打全天的工,只在下课做几小时兼职。我都想好了,课业的方面对于我,没什么可担心的……” “我出钱。” 陆永飞打断他:“你的生活费,我来出。” 江皓月摇头:“不用了陆叔,这些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,你不必再为当年的事……” “你别急着拒绝,如果这钱你收着过意不去,那你权当是我借你的。” 陆永飞是个成熟的男人,比他有更多的生活经验。 “你的方法,或许能勉强维持你的生活,但那依旧是非常辛苦的,超出负荷的。即便你真的能做到学业和打工兼顾,万一你的身体因为劳累再出了毛病、在工作中受伤了,光是医药费这块的问题,你想没想过?” 江皓月不可置否。 陆永飞恰巧看见他腕上的一截红绳。 “苗苗给你编的?” 江皓月拉了拉袖子,护好平安绳:“嗯。” “她也给我编了一根。” 陆永飞乐呵呵地翻出自己的钱包,他把它放在钱包夹层里:“她妈妈也有。” 钱包的相片位,放着一张陆苗的婴儿照。小家伙头发只有稀疏的几根,朝镜头攥紧她胖乎乎的两个小拳头。 她为爸爸编的平安绳,放在相片的底下,他一直随身带着。 “我今天不帮你,你继续瞒着苗苗,迟早有一天被她知道了,她还是会来找我、跟我闹,要我帮你。” 他看向江皓月。 “在她心里,你是家庭成员之一呀。” 江皓月眼睛一眨不眨,盯着陆苗的婴儿照出神。 “我不打算再婚,这辈子就陆苗一个女儿,而你算是我的儿子。” 陆永飞拍了拍他的肩。 “小江,听叔叔的,我的钱你得收。” 江皓月问自己:为什么不愿意收呢?明明收下钱,生活会容易许多,上一次芳姨给他的红包也是。为什么不愿意收呢? 想呀想,他想明白了:钱不是他的,收了就是欠的。 在他欠陆家的人情债上,再重重地添上一笔,那样的话……他就离陆苗更远了。 ☆、48.梦想 高二下学期, 林文芳给陆苗报了个寄宿的补习学校。 她每天下课后,直接去补习机构,周六周日林文芳会把她接回来。 陆苗这才了解,她妈妈那时在大巴车上对她说的“妈妈努力赚钱, 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, 学习条件”是何用意。为了让她去补习,提高成绩, 林文芳多打了一份工。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,她妈已经把补习的费用交好了, 送她过去是板上钉钉的事, 没有任何商量的空间。 陆苗一点儿也不想去补习学校,她觉得像之前那样, 被江皓月辅导是最好的。她的成绩上去了,而且,她喜欢跟他呆在一起。 “你好意思,我都替你不好意思,”林文芳振振有词地数落起陆苗的不懂事:“小江高三了, 人家要冲刺高考,没空帮你补习。你别去烦他, 就是帮他最大的忙。再说了,补习学校怎么了?你身边哪个同学没有补习。” 陆苗整张脸皱了起来:“那个补习学校简直是漫天要价。你要额外打工,太累了, 我不乐意。” “人家的价格很合理啊, 你那些请家教的同学, 他们的费用更贵。你真心疼我打工辛苦,用成绩报答我。” 说来说去,林文芳就是不甘心女儿落在别人后边。 陆苗只能接受,沦为一只做题机器人。 她每天在学校上完课,到补习机构继续上课,卷子是永远做不完的。所有不懂的题目,她有充足的机会能够请教老师。 一周被关在学习地狱里,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周末的到来。 江皓月没有补课,却也比陆苗忙得多。 高三的学生在高考倒计时中焦头烂额,江皓月的成绩一直稳稳地占据着年纪第一。不仅如此,他被学校推荐去参加比赛,获奖后,拒绝了一个名校的保送名额。 同学们心知江皓月厉害,但那样的机会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,搁他那儿,他竟然看不上眼,大家忍不住眼红。 “江皓月真狂,他这么确信自己高考能考好?万一失利,想到这时拒绝掉的保送机会,他肯定嗷嗷大哭。” “保送的学校虽然是名校,但专业的选择有限制吧?他可能有自己的目标,想自己选择。” “羡慕啊,残疾人的意志力就是比普通人的强呢。” 江皓月没管别人说什么,扎扎实实走他规划要走的路。 他将陆永飞借他家的钱写在账本上,一笔一笔,巨细无遗。 催债的人找不到江义,又来了他家好几次。江皓月摸透了他们来的规律,尽量地避开,不让他们撞见自己。 楼里的人对江家的情况心知肚明,有可疑的人来问他们,他们一律说“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父子,可能是搬走了”。 即便如此,情况仍在持续地恶化, 近几周,有人在市一中的校门口,高三的晚自习结束后,他们四处找出来的学生打听有没有见过江皓月,高三一班的人什么时候出来。 在江皓月附近的人际关系中,仅有陆苗是始终被蒙在鼓里的。 主要是,告诉了她,没有任何用处。她帮不上忙,顶多成天坐立不安地替他瞎担心。 有一次,差点被陆苗撞上那群放高利贷的人。 她听说他在大赛获奖的事。在补习学校做完作业,陆苗看了看时间,江皓月晚自习该下课了,于是她跟老师请好假,溜回去找江皓月庆祝。 在市一中的大门口等候许久,学生都走光了。陆苗以为天色太晚,她错过了江皓月,刚准备回家,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。 转头,她见那人对她眨了眨眼。 其实一周,他们是能见几回的,可还是觉得……如隔三秋。 走回家的路上,陆苗和江皓月有说不完的话。拐角后,能看见他们家那栋楼,他忽然停下脚步。 “我们去吃麻辣烫吧。”他对陆苗说。 陆苗没多想,轻而易举地被他拐去了。 麻辣的热汤下肚,她长长地“啊——”了一声,舔了舔有滋味的唇。 情不自禁伸手拍了拍江皓月的脑袋,陆苗困惑道:“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?” 他看向他,眸中带笑。 陆苗却忽感怅然。 他得奖的事、得到名校保送名额的事,令她再一次想起初中的时候。 她隔了遥远的人群,注视着江皓月的国旗下讲话。 这人坐得离她这么近,可某些时刻,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远。纵使陆苗努力解出一道道方程、死命背下书中课文,也无法跨越那道鸿沟。 “你好聪明啊,我从小见过的人里,你是最聪明的。” 陆苗托着腮,指尖勾着江皓月手腕上,她送的平安绳。 “你会去最好的大学吧,读最好的专业……你总是知道,自己擅长什么,要的是什么。” 说着说着,小姑娘双眉紧蹙,表情微微地困苦。江皓月的手指抚上她的眉头,将她烦恼的皱褶缓缓地抚平。 “没你说的那么好,我擅长的,只有读书而已。” 有件事,陆苗默默地介意着,但她没有拿出来跟他说过。因为跟江皓月的前程比起来,这事真的太小家子气了,所以她介意归介意,根本不可能去干预些什么。 “最好的大学……” 咽了咽口水,她还是没忍住,把忧虑对他讲了。 “那高考后,你就会去外地呢。” 江皓月没回话。 良久后,他朝她摊开手掌,她将自己的手,放进他手中。 “是呀,没几个月,我们就要分开了。” 他的确认,让陆苗心中变得空落落的,像是破了口,漏了风,她觉得好冷。 ——只有她感觉难受吗? ——江皓月有没有过,担心和自己分开的时刻? 她想了又想,最终没问出口。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,两个人的手都是冰的。 可他紧紧地,将她握着。 “江皓月,你有梦想吗?” 她鼻头红红的。 清澈的眼中装满一汪的水,水面有琉璃般的美丽而易碎的色泽。 江皓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,喉咙哽着许多话,又怕说多,反而把她说哭了。 他冲她摇了摇头。 “你没有梦想吗?我还以为你有……” 陆苗咬着唇,故作轻松地对他笑了笑。 “那我好像好过一点了。因为,我找了很久,一直没有找到我的梦想,我也不知道,自己擅长的事是什么。” 她剥下往日耀武耀威的壳,声音哑哑的。 “我想变得跟你一样厉害,也站在领奖台上给你看看。好生气哦,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仍是站在领奖台下的那一个。”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,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。 她有想说的,他静静听着她说。 “不过,如果梦想等于想做的事……想做的事,我倒是有。” 江皓月似有所感。 他不敢抬头,他牵着她的手,等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,在自己的心中落定。 胸口钝钝地发痛。 陆苗说:“我想跟你去同一个地方。” “你去那里念书,我也去那儿。” ☆、49.肉包 有一有二就有三, 江皓月的高考时间渐近,陆苗从补习学校溜出来的次数也愈发的频繁。 总跟老师请假是行不通的,大多数时候她是偷跑出来。 高三的晚自习通常上到晚上十点,这个时间陆苗寄宿的补习学校也快到熄灯的时间, 老师管得比较松。 很多男生趁这个点去网吧上网, 陆苗跟着他们一起爬墙。 关于她频繁去见江皓月的理由……说起来有点好笑。 寄宿学校的肉包子做得很好吃,皮薄肉厚, 汤汁浓郁。隔几周,食堂固定就会做一次。交完伙食费后, 吃多少食物都是不限量的, 所以陆苗总会偷两个包子,带给江皓月吃。 其实, 人家江皓月和她一样,吃的是食堂。 周一到周五,他几乎是住在学校里,早中晚三餐全在校内的食堂解决,等到晚自习结束再走回家。 其他高三学生, 像是动物园里的大熊猫,父母全天接送, 饮食讲究营养均衡搭配。而江皓月,陆苗也不要求他每天吃得有荤有素,他能按时吃饭、一天吃三餐, 她就已经很欣慰了。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, 每个周末见江皓月, 陆苗都觉得他的脸蛋又清瘦了几分。 俗话说,吃哪补哪。于是陆苗得出结论,江皓月瘦了,应该多吃肉。 这就是食堂吃肉包,她忍不住偷拿给他的主要原因。 爬墙几次之后,陆苗爬得比那群男孩子更快。人家的手刚搭上护栏,她已经踩着墙沿准备要跳。 “啧啧,论身手,还是得数我们苗姐!”男生给她鼓掌。 “苗姐,你今晚去哪里玩啊?”他们跟她打招呼。 陆苗专心护紧怀中的包子,没理他们。 男生眼中,如此社会的苗姐,频频在夜间逃出补习学校应该是去有一番大作为的。如果她实诚地告诉他们,她千辛万苦为了出去送包子,估计所有人会跌破眼镜,笑破肚皮。 “走了。”她向他们潇洒挥挥手,跃出了墙。 完美的落地,她跳到外面的草地上,声音利落又轻。 “苗姐威武!”身后的男生起哄。 “猛哥威武!”这是她翻过墙后,他们喊的。 外号这种东西,一旦有一个人开了个头,他叫了你,叫得还挺有意思,慢慢地就传开了。 自从上一次,施澈来补习机构找她玩,“陆猛”的名号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到了校外。 不过,陆猛只有他能叫,其他人要对她使用尊称。 陆苗在心里骂了施澈几句,分秒必争地往家的方向跑去。 她得赶在江皓月回家的路上,把自己的偷的肉包子塞给他。万一她迟了,江皓月已经到家了,她回他们的那栋楼,有可能撞上认识她的人……或者最糟的,撞上她妈。 看了眼手表,时间正正好,她在他回家必经的小巷口等他。 这一回,陆苗等了非常久。 她藏在怀里的肉包子,本来热乎着,等得凉了。 江皓月没有在她来前回家。她甚至大着胆子,到他们家楼下转了一圈,他家的灯是暗的。 再迟了回去,可能会把同宿舍的女生吵醒,陆苗心中既是焦急,又是担心江皓月。 双眼死死盯着空无人烟的巷口,几乎把那儿望出一个洞。 她每每听见人声,每每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看,全不是他。 江皓月晚归的情况太不寻常。 陆苗最终选择,今晚不回学校,她要继续等下去。 午夜十二点。 陆苗抱着膝盖,模模糊糊看见巷口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。 来人佝偻着背,腿脚不方便,一条腿向前走一步,带着另一条腿往前拖动。 垂在地上的腿像是完全没有力气,他走得相当缓慢。 陆苗喊出他的名字,快步冲了过去。 江皓月抬起头,看向她。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上来的,滴滴答答淌着汗;嘴角破了皮,脸上有几道血痕,眉骨那儿肿起好大一块。 今天下晚自习的时候,他在校外被高利贷的人堵住了。 ——本以为这事,可以瞒陆苗更久一些的。 “我们……” 他手足无措地心虚着,试图使用一贯的办法转移她的视线。 “我们去吃麻辣烫吗?” 擦了把脸上的汗,江皓月眼角湿润着,眼神漉漉的。 猝然,他记起自己仅剩的一百块饭钱,已经在刚才被抢走了。 注定掩盖不下这事了。 江皓月对陆苗苦笑道:“我好像,没有钱请你吃麻辣烫了。” …… 陆苗的脑子全是懵的。 她坐在江皓月的卧室里,听他跟自己说江义借了高利贷的事、春节时那些人来讨债的事,以及江义这些日子的不知所踪……她自认为是江皓月身边最亲近的人,他出了这么大的事,她竟然一无所知。 “你爸欠了多少钱!我去求我爸妈帮忙你。” 江皓月不告诉她的理由,太容易理解了,她能帮上什么忙?她能做的事,只有这个。 他笑了笑,面色苍白如纸。 “陆叔一直在帮我,芳姨也是。” 直至此刻,陆苗才真正明白了:江皓月不是梦想考去最好的大学,他是一定得去。 江义是长在他身边,铲不去的毒瘤;唯有飞向更高更广的天空,江皓月才有机会接触到光明的未来。如若不然,他将一辈子戴着枷锁,被禁锢于此。 之前,她想着,说不定呢……江皓月会留在他们的城市,那样就他们不用分开。 现在她知道了,那是不可能的。 她也由衷地希望,他能尽快逃出去。安慰的话、鼓劲的话,那些陆苗可以做到的事,都不是江皓月最需要的。 她对于他的痛苦无能为力。 背过身,陆苗默默擦掉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。 她不能在江皓月面前哭,给他再多增加一份安慰她的负担。 他们心照不宣地决定换个话题。 “你吃饭没有?” 陆苗见他的脸颊瘦得干扁扁的,心疼极了。 江皓月没看她,低声答:“吃了。” “说真话。”陆苗一脸的严肃。 他只好诚实地承认了:“没吃。” “啊!对了,你闭上眼!” 她说着话,窸窸窣窣地翻动自己的校服。 “又闭眼?” 江皓月乖乖照做。 “这回是什么魔术?” 他听见她的动静不小,这回学聪明了,不再提前睁开眼睛。 掌心被放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,带了点陆苗的体温。 “别睁眼,别睁眼,还有一个!” 接着又是一阵衣服的翻动声。 ——是什么啊? 江皓月困惑:陆苗送他什么,是要放在衣服里的? 他的另一只手心被摊开,新的一个软乎乎的东西,沉甸甸地放了上来。 “好啦,睁眼吧。” 陆苗奇怪地看着他。 “江皓月你眉头皱得太紧了吧?”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,见到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各捧着一个肉包。 “哦,原来是我的老朋友,肉包子。” “当然啦!我每回都带给你吃的嘛,我们食堂做的。” 陆苗叉着腰,凶巴巴吼他:“喂,你这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是怎么回事?以为我往你手里扔炸.弹啊?” “没。” 江皓月掰开肉包,自己吃一半,分了她一半。 “你以往都是这么带来的吗?为什么藏衣服里?” “我不吃。肉包全部你吃,你没吃晚饭,我是吃饱过来的。” 陆苗把包子推了回去,得意洋洋地向他邀功:“你吃的肉包全是我给你捂着的呀,这样不会凉了。” 停下嚼包子的动作,江皓月定定地看着她。 想来,他一定是被自己舍身热包子的举动给感动到了。陆苗不好意思地别过眼,等待着江皓月对自己的致谢。 他叹了口气,然后轻声道…… “傻子。” “肉包子别吃了!”陆苗一下子变脸,作势要夺走包子。 “要吃。”江皓月咬了好大一口。 “哎,”她咋咋呼呼地关心他:“你吃慢点啊,伤口扯到了。” 江皓月没听她的。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。 ☆、50.凤凰 六月初。 小城攒了一年的炎热随着几场大雨, 犹如解开束缚似地, 降临人间。 四处蒸腾着夏的暑气。 考完高考的最后一科,江皓月从考场出来。 陆永飞开车来接他,问他考得怎么样, 江皓月说:“正常发挥。” 于是大家放下了心。 继而是盛夏的来临…… 江皓月在一家书店打暑期工。 这家书店在陆苗的补习学校旁边,既卖书也借书。书店小小的一间,主要是做学生的生意。陆苗去借书的时候看到老板贴出招聘暑期工的条子,回家通知了正在找工作的江皓月。 老板的儿子今年正好也参加高考,考完试一家人打算出去旅游。书店需要有人看着, 老板面试了好几个人都不满意,直到江皓月找上门,他终于定下了人选。 旅游前,老板带着江皓月工作了一周, 让他熟悉书店平时的运作。 他学东西极快, 办事也挑不出错处的有条理。 说来, 江皓月要做的工作并不难,主要是坐在柜台负责收钱、记账,登记一下学生有需求的图书和要更换的破损图书。每周会有新书到货,他分类完毕后,把那些书摆上书架。 搬书、摆书的工作,基本上被常来书店的陆苗承包了。 顾及到江皓月的身体状况, 爬上爬下、搬重物之类的, 不适合他来做。有几次江皓月慢慢整理, 自己提前把书摆好了, 陆苗过来看见她的活被他做完,还要跟他不高兴。 这大约是江皓月在他们小城的最后一个暑假了。 陆苗有强烈的预感,江皓月会考出一个好成绩。与此同时,她感到在他们剩下的有限相处时光里,自己能为他做的事,少之又少。 每天来到书店,就能看见江皓月,对于陆苗来说,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。 有时她下课早,在补习前跑到书店;有时,她晚上补习完,溜出来找他……不论她什么时候来,他都会在的。 书店门口的风铃一响,陆苗急匆匆地进门。 眉目如画的少年从书中抬眸,对她淡淡一笑。 陆苗问江皓月,他是怎么一下子听出她来了。 江皓月笑而不语。 从小一同长大,他对她的脚步声再熟悉不过。 而且,唯有她来时,风铃的响声非同一般的……大声。 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,像是,他也总会替她准备一些零食。 挑着豆腐花担子的人从书店门前经过,那今天陆苗就有豆腐花吃;书店对面有人卖麦芽糖,陆苗错过了人家摆摊的时间,但麦芽糖江皓月早已买好了…… 来书店看书的人,有时会问他摆在柜台的食物卖不卖。次数多了,江皓月会把吃的先藏起来,等陆苗来了,再拿出来给她。 她看着他从柜台下面,神秘兮兮地取出她的今日零食。 每次想要克制自己的表情,但每次,她都忍不住要咋咋呼呼地惊喜。 “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烧烤!”、“天呐,这不是我最爱的凉皮吗?”、“怎么会有爆米花!竟然是那种传统的爆米花,我以为早就没卖了!”,“这个棉花糖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,有造型的,我想吃好久啦!” 声音大得江皓月不得不提醒她:书店内要保持安静。 陆苗捏住自己的嘴,乖顺地接过零食,默默地甜在心底。 期末考前,陆苗和她妈商量:如果这次自己的期末考能考好,今年暑假可不可以不去上补习。 林文芳一口拒绝了她,原话是:“如果你考得好,说明补习有效,暑假继续补;如果你考得不好,说明你补习补得不够,更要补。下一年就是高考,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懈怠了,今年暑假必须补习。” 她告诉她,自己已经提前帮她交完了暑假培训的钱。 期末考越近,陆苗的心事越是没法集中在学习上。 六月底,高考的成绩陆续出来了。 陆苗跟那些偷跑去网吧上网的男生变得很熟,因为近来她也频繁地进出网吧——给江皓月查成绩。 某次刷新页面后,他的成绩终于在电脑屏幕上显示了出来。 陆苗冲出网吧。 室内的冷气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鸡皮疙瘩。正午的太阳一晒,她的眼前仿佛出现重影,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。 她嘴里喊着他的名字,招着手,往书店的方向跑。 风铃被粗鲁的推门动作狠狠一晃,贝壳相互的敲击声不复往日的清脆。 那声音砸在耳边,宛如一道惊雷。 书店里的人皆被响声吓到,下意识朝门外的女孩望去。 “江、皓月……”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咽了几回口水,才终于将舌头捋平。 “你的分数出来啦!” “怎么样?”他问。 陆苗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。 “高得可怕。”她说。 然后,陆苗拉起江皓月的手,带着他往网吧的方向跑。她忘记他是不能跑的。 而江皓月自己也忘了。他就那样跑起来,紧紧牵着陆苗的手,跟着陆苗一起。 他们跑得很快,快得仿佛他从来没有过残疾。 他的身体和她的一样,完整、自由,心跳声嘭嘭嘭地,宛如心脏要跳出胸腔。 热烈的风从耳边唰唰地掠过,烈日的光芒洒向年轻的身躯,他们是两只振翅高飞的鸟儿。 那一年,江皓月是他们省的高考状元。 街里街坊议论纷纷,他们这儿飞出了一只凤凰。 那孩子有个赌鬼父亲、自小父母离异,且是个残疾;他在逼仄嘈杂的民房中,静静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。 待羽翼长成,他一飞冲天,脱出这里,去到他们再难触及的高度。 他被全国最好的大学录取,邻里的大爷大妈说不上来他读的是什么专业,有人传着说是“造飞机的”、“造火箭的”,“去外太空的”…… 要是被陆苗听见了,她便会一字一句地教他们:“江皓月读的,是b大工学院的航空航天工程系。” 关于他的专业,她所知道的全部,也就是能读清楚名字的程度。 七月,江皓月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。 七月,陆苗的期末考成绩出来。她考得前所未有的差,掉出了学校前一百名。 ☆、51.虚度 林文芳拿着陆苗的期末成绩找到补习机构。老师抬了抬眼镜,平静地告诉她这一年陆苗频频和其他男孩翻墙逃校的事迹。 陆苗以为, 回家后她免不了要被妈妈一顿骂。 却是没有。 到家后, 林文芳回了自己的房间,把门反锁后, 陆苗听见房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。 陆苗背着书包,无所适从地站在她妈的房门口。 她恍惚想到之前母亲对她说的那句:“苗苗啊,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”。 这时她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。 她身上背负着她妈妈的希冀, 为了她,她妈再怎么辛苦都愿意;于是她不再有走错路的权利、任性的权利, 她的懈怠辜负的是一整个家庭。 八月底,江皓月只身坐上去往首都的火车。 高考成绩出来后,陆永飞和林文芳一直尝试帮他联系陈露, 至少该告诉孩子的生母,她的孩子这么有出息。 辗转问了好多人, 好不容易把陈露联系上。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沉默, 良久后,有孩童喊了声“妈妈”,女人叹了口气,挂断电话。 临行前,江皓月整理了一筐东西,交给陆苗。 他高中的笔记,收藏的名著, 陆苗放在他家的巧克力罐子, 儿时吃零食收集的、小学陆苗觊觎很久的卡通战斗卡片, 他们一起画的画、看过的影碟、做的陶艺,陆苗送他的童话书《坚定的锡兵》…… 仿佛她一整个童年,她与他吵吵闹闹、与他互扯脸皮、与他挽着手臂、与他一起躺在床上绵羊,与他一起在夏夜数星星……所有那些,她寄在他那儿的愿望,他们的回忆,都被他留下来给她了。 陆苗埋头翻着大大的竹筐,反复地问他:“这个不带走吗?”、“这个不是很重的,不带走吗?”,“这个你很喜欢的,不带走吗?”。 江皓月不带走它们。 其实她也心里有数。他这一走,没打算再回来了。 陆苗装作很开心,事实上她不太懂为什么要用“装作”,因为她的确是很开心的。江皓月能飞出这个四四方方的囚笼,去往他的天空。 他该是呆在那儿的。 好比他的名字——“皓月”,他是空中之月,拥有皎皎清辉,光明无限。 江皓月值得最幸福的人生,陆苗坚信这一点。 她仰头,望向坐在火车上的他,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。 还有一会儿发车,还能说一会儿的话。 到了这个时刻,他们却忽然变得不知道要对彼此说什么。 江皓月找了找书包,抽出一本封面漂亮的本子,从窗户递出去。 “糖果屋的本子。我打暑期工,书店老板卖不出去,送我的。” 陆苗接过它,捂在怀里。 “你的东西全送我。你上大学就不用做笔记啦?” 他平淡地说:“这种本子小女孩用的。” 两人四目相顾,都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。 “你记得我家电话吧?” 陆苗对他说:“有人欺负你了,给我打电话。” 站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,发车的时间要到了。 附近人声嘈杂,她提高声音,莫名其妙地又强调了一遍。 “要给我打电话!” “嗯。”他重重点头。 广播里播报火车即将发车。 陆苗手脚冰凉,突然焦躁起来。 “平安绳呢?”她看着江皓月,双眼茫然地问。 “戴着。”他给她看自己的手腕。 发车了。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呢?陆苗觉得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说。 “江皓月!我明年去找你啊!” 他笑着应:“好。” 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,把女孩落在原地。 她搓着鼻子,小声叫他。 “哥……” “苗苗。”江皓月喊她,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。 怎么可能不伤心。 陆苗吼了一个童年的“江皓月最讨厌了”,可江皓月是她的月亮,他不见了,她不知如何面对黑色的无尽长夜。 没人知道,约定好的明年再见,是否能够真的实现。 …… 糖果屋的本子,其他女孩子都有,在高中女生里很是时髦。 陆苗用的,一直是最简约的笔记本,那种比糖果屋的便宜几毛钱。 她嫌有彩色卡通人物的本子花俏,可每次去买新本子的时候,看见糖果屋的,又忍不住要去翻两下。 其实是想买,但不好意思买。 有天去补习班路上,陆苗经过书店。 之前江皓月在这儿打工,她天天过来,现在他不在,她已经好久没有进去。 朝书店老板问了问。 书店老板说,他们不卖本子。 江皓月是个大骗子。 漂亮的线圈本,稍微高一点的卡通小男孩给长发的卡通小女孩撑伞,粉色的雨伞伞沿,用飘逸的艺术字写下“3344520”。 说不出的傻气。 再往本子里面翻,撑伞的成了卡通小女孩自己。 …… 高三对于陆苗,是抄着黑板上的笔记、是做着做不完的习题,她日复一日望着教室窗口外的一角天空,在“不要浪费青春”的口号中,等待青春过去。 周末是唯一的喘息时间。 从补习学校回来,她妈妈工作后接完她,太累先睡了。 陆苗开了电视,音量调到静音,然后转台到平时爱看的娱乐频道。 屏幕上,色彩斑斓的影像无声地放映,她一边吃面,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。 江皓月在打了两个月的兼职工后,买了一部手机。 原先他用电话卡到公用电话亭给陆苗打电话,每周打一次。她只有周末回家,周末的晚上,他些许能打得通她家的电话。 有了手机,刚开始他们电话打得稍微多了一些,陆苗知道他的号码,她也能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。 后来,退回一周一次;再然后,是半月一次。 她的学业忙,他的生活忙。 江皓月能跟陆苗说的,有他的大学宿舍生活、学到的新知识、打工趣事,北方的天气、北方的饮食,交到的新朋友,美丽的风景,意外的经历……但他生就寡言,报喜不报忧后,剩下的那点话,三两句就概括完毕。 陆苗能跟江皓月说的,是她今天又做了多少份模拟卷。那些题有多难,他们的课业有多重,她有多惨,周围的同学有多惨。 好不容易盼来的一通电话,除去例行的报平安,讲来讲去全是差不多的话。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不舍得挂掉电话。 即便是,电话两头,能说的话说尽,空得仅余彼此的呼吸,仍是想要多听一会儿。 没人先说那句“我很想你”。 大约是彼此心知肚明。隔了太远的距离,不适合诉苦,不适合煽情。 万一有人哭了,无法替他擦去眼泪,安慰又太轻。 ☆、52.十八 临近高考那一阵儿, 陆苗跟江皓月打电话说的最多的一件事是:我的厨艺大有长进。 她说自己学了新的菜。这一年她妈没空给她煮饭时, 她周末自己一个人在家琢磨出来的菜,江皓月都没吃过。 陆苗以前只会做跟蛋有关的食物, 煎蛋、鸡蛋羹、火腿炒鸡蛋、西红柿炒鸡蛋, 现在她会做烤肠、烤面筋, 铁板豆腐。 陆苗说自己做的铁板豆腐比摆摊的卖的还好吃。 “所以, 我没法考去你的城市,我可以去你的城市摆摊。” “不可以, ”江皓月否定了她取巧的想法:“只能考来。” 他却也知道,陆苗这么说是压力太大, 她怕考不好, 没法去他的城市。 高三这段时间,陆苗的学习成绩起起落落的幅度很大,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高考时她能发挥成什么样。 高考将至, 补习学校的课程停了、学校也不再进行考试了,她排得满满的时间表忽然清闲了下来。 妈妈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营养, 爸爸负责接送她上下学, 不论是学校还是家里,都希望她能休息好,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高考。 陆苗像一只打饱了气的气球,鼓鼓胀胀地装满了全家所有人的期望, 那里面自然也包含她自己的。可是, 只有她心里知道, 她看上去胸有成竹, 实际肚子里空无一物。 高考越近,她越不知道有什么是能读的。 空余的时间,麻木地翻开卷子和课本复习,当她意识到的时候,她发现她正在对着一行行的字走神。 为了对抗这种莫名的空洞,陆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翻看江皓月留给她的东西。 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。 ——翻着翻着,崩溃后大哭一场,哭完继续回去读书;发现自己走神了,再回来看这些东西。 江皓月于她,像挂在天边的月亮一样远。 陆苗奋力仰头,望向他散发的清冷光晖,眼睛疼痛难当地溢出泪水。 可也感谢他的存在,追着他的所在拼命跑,她有了目标,才不至于迷失自己的方位。 高考的日子天气晴朗。 陆苗坐在考场上,原来那一张张能决定她未来命运的试卷,和她平时做的模拟卷,并没有什么区别。 她也像是在写那些做过千遍万遍的模拟卷,快速地下笔,完成了它们。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,陆苗最大的感受是……她什么感受也没有。 她怅然若失地意识到:原来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。 坐在陆永飞的车上,例行回答完父母“考得怎么样”的问题,林文芳问她:“暑假想去哪里玩?” 陆苗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江皓月的城市。 她跟他打电话的时候也是那么说的,她告诉江皓月,自己报完志愿就会去找他,让他做好迎接她的准备。 江皓月的回答同样积极,他说他已经看好了旅店、做好了计划,等陆苗来了,他们俩一起吃吃玩玩,看这里的风景。 等到高考分数出来。 喜人的是,陆苗发挥得不错,竟然比她以往的正常分数还要更好一些。 她的第一志愿不顾父母的反对,报了一所首都的名不见经传的二本,专业选的是服从调剂。 陆苗看了这所学校去年的最低录取分,比她的分数稍微低了几分。陆永飞和林文芳一致觉得她报这个学校太过冒险,而且她的分数拿到本地,可以上更好的大学。 他们劝她,嘴皮子说破也劝不动,打电话让江皓月帮忙一起劝。 他帮着她父母那边说了几句话,陆苗骂他“叛徒”,骂完后,他的电话她不再接。 第二志愿,父母不容商量地要求陆苗求稳,报一所他们本地的二本,专业选了大热的金融。 直到提交志愿的当天,他们都在极力反对她的第一志愿,陆苗没听他们的话,一意孤行地坚持她的大学要去首都读。 那个理由是什么……可想而知。 报完志愿,和父母大吵一架后的陆苗,坐上了去往江皓月那个城市的火车。 一年前,她在站台,目送他远去。 一年后,她终于能坐上同一辆火车,去往他在的远方。 这是陆苗的十八岁。 经历过父母的离异,她的叛逆期似乎人为地延后了。 可它总有到来的那一天。 谁拦着她都不管用,迎着火车行驶时窗口吹来的烈风,陆苗攥紧拳头,无比地确信,这就是她想要做的事——去江皓月的身边。 ☆、53.重逢 好像不论是哪个城市, 火车站的人永远那么多。 站在出站的队伍中, 陆苗觉得自己仿佛一颗沙砾,被丢进了一片汪洋。 汹涌的人群四面八方地挤来, 她的眼睛失去聚焦,渺小的她顷刻被淹没在人海之中。 这个城市对于她是全然陌生的。 在这里, 陆苗认识的人只有江皓月,她在每一张路过身边的面孔中, 耐心地找他。 她知道自己总会碰见他的。因为他在等她, 他也一定正在找她。 从前她找江皓月就找得快, 茫茫的学生一起放学, 她一眼就能找到藏在其中的江皓月。 不过, 最后是江皓月先找到了陆苗。 熟悉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, 她立刻转头, 循声望去。 青年冲她招手。 眼神对上陆苗之后, 他笑起来, 眸中的冷淡宛如破冰一般消融褪尽, 暖进人的心坎。 他怎么能好看成这样啊?她不由地想。 陆苗像一只扑腾翅膀的小鸟,呼哧呼哧地飞过去,投进江皓月的怀中。 他身上有熟悉的皂香,熟悉的冰凉凉的温度,熟悉的被他拥抱的力道。 她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包裹, 拥抱他之后, 那些积在心里的抑郁、困惑、酸楚, 通通烟消云散。 陆苗叹了口气, 安心地闭上眼。 江皓月伸手揉乱她的头发。 “要抱多久啊?”佯装不耐烦的语气,却完全没有推开她的动作。 陆苗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,听见他的心脏嘭嘭嘭跳得飞快。 “江皓月。”她用很轻的声音喊他。 他低下脑袋,听她要说什么。 陆苗同一时间踮起脚尖,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。 然后亲完就不再看他是什么表情,挽起他的手臂,拉着他向前走。 江皓月估计懵了,她拉他去哪,他傻傻地跟着去了。 期间,他忘记笑话她的那个吻、忘记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,忘记她是个路痴。 直到陆苗问他:“我们这是在哪啊?”江皓月这才回过神。 “我叫了车,不在这儿。”他带着她原路返回,往另一个方向走。 出租车上有空调,将夏日的暑气一下子隔绝在外。 江皓月拿出手机,给陆苗的父母发了报平安的信息。 “你太胡来了。”发完短信,他叹了一句。 陆苗不知道他指的是她来前跟她父母大吵一架的事、自己第一志愿的事、自己选择了“服从调剂”的事,还是自己先前不接他电话的事。 她看着掠过车窗的一栋栋建筑物,没搭理他的那句话,她心里也是有点儿心虚的。 “去年的你来到这个城市,会不会有一种迷失感,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。”陆苗喃喃地说出之前她在火车站的感受,她有江皓月,可去年的江皓月,在这儿一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。他在火车站时,面对人山人海,脑海中想着的是什么呢? “不知道要去哪?没有啊,我知道要去学校。”江皓月不解风情地答道。 陆苗一肚子煽情的话,被他堵住。 “你应该说有!有迷失感!”她凶巴巴地指导他。 “哦?”他饶有兴致地配合她:“然后呢?” “然后,”她说着说着,声音越来越小:“你心里就特别思念……” “思念什么?”江皓月拉长耳朵,示意让她说得清楚一点。 陆苗被他催促得有点羞,自暴自弃地大声道:“思念陆苗啊!” 她认认真真说:“你想着,要是陆苗在这儿就好了。” 江皓月扑哧笑出声。 坐在前面的司机师傅同样被小姑娘的话逗得发笑。 陆苗的脸唰地红了。 “你笑我,我不跟你好了。” 她抱着手,侧身转向车门的方向。 江皓月最了解陆苗了。小丫头非常好哄,一哄就能哄好;你不哄她,由着她生气,她气一会儿自己也就不气了。不知道她来这一趟,他们能在一起呆多久。总归啊,他一分一秒都会珍惜,不能浪费时间跟她闹别扭。 清了清嗓子,江皓月望向车窗外的风景,宛如自语。 “去年的我来到这个城市,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,面对璀璨的霓虹灯和陌生的人群,我心中感到一阵迷失。从那时起,我就特别地思念陆苗,我想着,要是陆苗在这儿就好了。” 明明说的全是她教他说的话,即便是这样,她听完已经足够开心。 “江皓月。” 陆苗回过头,咬了咬唇,语气仍是那种令人发笑的认真。 “我也……好想你哦。” ——终于可以说了。 ——在电话里一直不好意思说呢。 江皓月凝视她的眼。 大概是分开太久,怎么看都觉得看不够。 他抬手将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,自然地牵住她的手。 陆苗突然忘记了,这一年她是怎么过来的。 她完全没法想象,江皓月不在,她是怎么生活的。那样的日子,稍微想想都觉得窒息……还好熬过了。 不久,旅馆到了。 江皓月早早预订好了房间。 温馨而干净的单人间,旅馆的位置离他的学校不远。 江皓月提前从他那儿取了些生活用品、买了陆苗爱吃的零食、当地的特色小吃,放在房间里。 他们要去哪里玩的计划表,他写好后放在桌上,有方案一、方案二、方案三,任她挑选。 对于陆苗要来找他这件事,江皓月的期待一点不比她的少。 时间刚过十一点。 江皓月问陆苗,吃完午饭后她想做什么。 他们可以去就近的旅游景点、去逛商场、去看电影、去游乐城,其实陆苗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,对她来说,只要能跟他呆在一起就行了。 她回答吃完午饭再说。 可这顿午饭,他们吃得不太愉悦。 餐厅是很好的餐厅,隔着一条河,能看见对面的旅游景点,风景优美。 江皓月跟同学来这儿吃过一次,他记住这里的烤肉很好吃,一直想着有机会要带陆苗来吃。 陆苗打量着餐厅亮堂堂的地板,穿着精致制服的服务人员,无所适从地焦虑了起来。 “这儿是不是很贵?”她压着声音,手掌捂住嘴,在他耳边小声地说。 江皓月笑道:“不贵的,我请你吃。” “不要!”陆苗一口回绝后,掐他的手臂,哀求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 他自顾自地翻着菜单,气定神闲地劝她不要担心。 “我有奖学金呀,还做了一年的兼职,你这段时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、想玩什么玩什么,不用担心这些。” “你这样是浪费钱。而且,我来找你带了钱的,为什么要你付钱?” 陆苗气鼓鼓的,相当不乐意。不论是江皓月的奖学金还是打工的钱,都是他辛苦得来,不能随便挥霍。 “那你实在不走的话,那说好,我来付钱。” 江皓月装作没听见,招手让她看隔壁桌上的烤肉。 “我们就点那个吃好吗?你肯定喜欢吃。” 他这招跟骗小孩似的,陆苗已经有了情绪,那烤肉看着再诱人,她也觉得不顺眼。 “我肯定不喜欢吃。” “好吧,”江皓月喊来服务员点单:“我喜欢吃,你陪我吃。” 可是贵的东西有贵的道理,烤肉摆上桌,香味扑鼻。 陆苗板着一张严肃的脸,对着以往超喜欢的烤肉,宛如失去了嗅觉。 江皓月夹了一筷子肉,沾好酱汁,送到她嘴边。 “啊——”他哄她张嘴。 陆苗的嘴像缝上了,严严实实地合着。 他放柔声音:“吃一口好不好?” 见她脸色松动,江皓月声音更加急切:“哎呀,酱汁要滴了,肉夹不住了。” 陆苗咕嘟咽了咽口水,只好张开嘴。 ——烤肉是真的很好吃。 严肃的表情再也绷不住,陆苗嚼着肉,双眸眨呀眨,眼中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冒出来。 江皓月憋着笑,看她那满是问号的神情,仿佛在问他:为什么这个烤肉会这么好吃? “既然花了钱,烤肉就不能剩下。” 陆苗一本正经地拆了筷子。 接下来,她严格按照烤肉的步骤,该蘸的酱汁,一个都没放过。 因为江皓月说他喜欢吃这个烤肉,所以她吃多少,江皓月也要吃多少。 见他没有在吃的时候,她就一筷子一筷子喂他。 隔壁桌估计很少见有人烤肉是这样的,多看了他们几眼。 趁陆苗在吃最后一盘肉的时候,江皓月去了个卫生间。 等他回来的时候,她吃好了,背起自己的小包包要去付钱。 “付过钱了。”他冲她扬了扬手上的小票。 “哇!”陆苗震惊了:“你真的好老套啊!居然借着上厕所偷偷付钱!” “不贵的。”他于事无补地说。 她不信:“行,那你给我看看小票。” 江皓月不肯给。 吃饱了饭,烤肉有多好吃这件事陆苗已经想不起来了,她彻底地跟江皓月生了气。 “江皓月,你变了。” 陆苗痛心疾首地指责他。 江皓月一脸的无辜:“哪变了?” 从前,他打暑期工,给她买路边的零食;现在他生活好过了一些,请她吃烤肉,还有更多的东西……明明是始终如一啊。 陆苗切换了家庭剧的语气,幽幽道:“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败家子!” ☆、54.黏人 放暑假的时间正值旅游旺季, 旅游景点的人很多。 正在跟江皓月生气的陆苗, 不愿意跟他走一道。 但偏偏人多,她怕走快了, 他腿脚不方便,真的跟不上她。 风景美丽的园林中, 陆苗的表情一点儿都不美丽。 到达一处有典故的景点,有一个旅游团的人在景点前听着导游解说。 陆苗望着那几块石头, 看不出有什么意义, 于是想凑过去听。 “我也会讲, 你听我说吧, ”江皓月扯住她, 装腔作势道:“你来前, 我特地把这些旅游景点的资料查好了, 我讲得比那个导游还好。” 陆苗不理他。 她蹭旅游团的导游, 听完了那段石头的来历, 一回头……发现江皓月不见了。 最初陆苗不是很慌张, 气定神闲地在周围找了几圈,没看到人影后,她开始害怕了。 游客挤来挤去,陆苗跟着人群越走越远。 ——难道江皓月因为她生他的气,反过来生了她的气?不然他怎么会丢下她, 自己先走掉呢? 陆苗越想越不对劲。 她回到之前跟他走散的地方, 静静地等了一会儿。 举着两个冰淇淋的江皓月出现了。 他的语气轻轻松松:“你逛完啦?附近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吗?” 陆苗被他气得噎住:什么叫逛完了?我走来走去是在找你好吗! “你先前看见我了?”她合理怀疑他是在报复自己, 故意躲着不出来。 “是啊, 我一直看着你,”江皓月答得理所当然:“人这么多,不看着你,你走丢了怎么办。” “你在哪里看着我啊?”她没好气地问。 “你生气了,我去给你买冰淇淋。” 他指了指旁边挤得人山人海的杂货店。 “要吃巧克力味还是香草味?”两手同时递给她,让她先选。 “小江,你可真是个天才……” 陆苗又好气又好笑。“我因为你乱花钱生气,你想我不生气,于是继续花钱买冰淇淋?” 江皓月皱着脸提醒她:“冰淇淋要化了。” “巧克力味。”她选好了,接过他手里的冰淇淋。 空出来的那只手,用来牵江皓月。 “讨厌鬼,你不准乱跑,去买东西要跟我说。” “知道啦,”江皓月紧紧跟着她:“你要不要听那些石头的故事啊?” “要听。” 其实陆苗刚才已经完整地听完了。 “那个导游讲的我没听清楚,人太多啦,你再跟我讲一遍吧。” …… 他俩的晚餐吃了路边馆子的盖浇饭,陆苗得偿所愿请了客。 中午的烤肉尚未消化完全,他们的晚饭拖到很晚才吃。 吃完饭,已经到了差不多的时间,陆苗得回旅店了。 江皓月把她送到房间门口,嘱咐她早些睡觉。他回自己的学校宿舍,等到明天他们继续待在一起,早上他会买好吃的早点来叫醒她。 说完这些话都好好的,陆苗也应得好好的。 江皓月要走时,她却一下子变得黏人起来。 他往前走,发现走不动,因为后面坠了一个跟屁虫苗苗。 “怎么啦?”江皓月摸摸她的头。 “没有。” 陆苗扭捏着,也说不出些什么。 “好像,人们临走前,通常要抱一下。”她抬眼望着他,不害臊地提出自己的小要求。 “你这是哪里学的西方礼仪?” 江皓月俯身,抱了抱她。 陆苗圈住他,把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胳膊上。 他发现她拽着他,往房间的方向拖。 “苗苗?”他不得不出声提醒。 陆苗洒脱地松了手,仿佛前一秒拖他的人不是自己。 “好了,抱完了,你回去吧。” 她让江皓月走,江皓月还真的走了。 他走到旅店楼下时,手机铃声一阵暴躁的铃铃响。 “哔,陆小姐给您留下一则信息,是否选择接听?”她一点儿也不像地模仿着电子音。 “接……”江皓月起了逗她的心思,话锋一转:“不接听。” “哼,不接听的惩罚是被我弹一下脑门儿!你站在原地等着我!” 电话被果断掐掉。 江皓月乖乖地等着,几秒后,听见身后传来陆苗的脚步。 “鞋都没穿好。” 他蹙起眉头,趁她在大口大口喘气,平复呼吸之际,先发制人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。 “江皓月!” 陆苗吃痛地捂住脑门,张牙舞爪地要过来挠他。 他赶忙道:“我不回学校了,订一个你隔壁的房间。” 陆苗立马安静了。 她搞那些七七八八的,说到底,是舍不得他走。 这下总算得偿所愿。 “干嘛多订房间?”她低声嘟囔着:“我房间的床是大床,可以睡两个人。” “订你隔壁还不行啊?”江皓月柔声道:“你想过来随时可以。” “不行。” 她揪住他的衣角,不肯让出商量的余地。 最终在陆苗的房间里加了张床。 江皓月没带换洗衣物,平时用的拐杖也没带来,他让她先去洗澡,他回学校宿舍拿一下东西。 陆苗要跟他一起去。 为了黏着江皓月,她已经彻底放弃脸面,振振有词地宣告:“我,陆苗,是江皓月的连体婴!” 江皓月忍俊不禁。 …… 陆苗在男生宿舍的楼下等他。 江皓月没几分钟就下来了,几个男生跟在他的身后,跟他有说有笑的。 陆苗和小江一起长大,从小学到高中,他一直是那种不爱交朋友的人,在他身边的,充其量是他的同学。 鲜少看见他与别人表现出比较亲近的样子,她稍稍地对那几个男生感到好奇。 而男生那边,见到楼下的小姑娘皆是眼前一亮。 陆苗不说话、不动,摆在那儿静观的时候,外表是极富欺骗性的。 今天她穿了一条蓝格子的裙子,头发扎成两股麻花,白皙的皮肤、清纯的脸,初长成的少女身材曲线姣好,一双细腿又长又直。 “你妹妹长得好漂亮啊。”他们由衷地夸赞。 陆苗对他们露出礼貌的微笑。 “他们是我的舍友。”江皓月向她介绍道。 “我们打算去吃夜宵,”他们邀请道:“一起去吧。” 陆苗看向江皓月。 “你饿吗?”他问。 “饿不饿都可以一起去啊。”舍友们盛情难却。陆苗想了想,答应了他们。 ☆、55.告白 陆苗本身不是怕生的性格,三两句就跟舍友们聊开了。 她对江皓月这一年的生活好奇, 而他们对她好奇。 找了一家火锅店坐下, 一桌年轻人快快乐乐地围在一起, 揭江皓月的底。 “前一阵子你高考,江皓月手机不离手。” “何止是前一阵子,”另一个舍友补充道:“你要来了, 他大半夜在那儿写东西、查资料,考试都没见他那样用功。” “最初,我们以为你是他的女朋友,或者他喜欢的人, 后来跟他熟了才知道,你是他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。” 陆苗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, 偷偷转头去看江皓月的表情。 他平静无波的眸子扫过来,将她的视线抓了个正着。 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,江皓月对她的洋洋得意评价道:“你该反思一下, 你为什么这么让人操心。” 看到这一画面,舍友们起哄。 “我们就坐在对面, 你俩还说悄悄话呢?” “说的什么呀?让我们也听听。” “你们是不是来吃夜宵的?”江皓月提醒:“锅都沸腾了,没人涮东西。” 听完他的话, 陆苗夹了片羊肉放进锅里。 他见她动作不知轻重,啰嗦了一句:“你手小心,铜锅边沿是烫的。” 陆苗点点头。 肉熟了, 她先放到他的碟子里, 然后再涮自己的。 大家七嘴八舌, 边吃边聊,过了一会儿,江皓月开始帮陆苗涮白菜。 肉不是江皓月主动会多吃的东西,就像陆苗吃蔬菜吃得少一样。 常年来对彼此的了解,使他们做起这些事来仿佛呼吸的吐纳一般自然。不用经过思考,也并非出于礼貌,就像本就应该是自己做的活那样地理所当然。 单身的舍友越看对面的俩人,越感到不是滋味,仿佛被人秀了恩爱。 “我都能想象,彭雪漾在场的话,她这时会说什么了。” 他身旁的舍友放下筷子,捏出细嗓,装出娇态地配合他:“皓月,人家也想吃菜菜。” 陆苗乐呵呵地笑完,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:“彭雪漾是谁?” 关于这个,他们要说的话就多了。 “我们学校法语系的系花,对江皓月一见钟情,痴心不改。成天变着法子,让我们替她约江皓月出来。” 陆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,她从来没有听江皓月跟自己说过这个女生。 “所以,你们有替她约过吗?” 舍友一脸的仗义:“有啊,江皓月是单身,有漂亮女生追他,身为哥们儿帮他一把再正常不过了吧。”陆苗的眉蹙得更紧,筷子拨弄着碟中的白菜,若有所思。 “不过,别提了……”舍友话锋一转,她重新抬起头。 “有次我们联手把江皓月给骗出来了,他到场看见单独等候他的彭雪漾,掉头就走。回宿舍后,接下来的好几天他没跟我们说话。” 陆苗看了眼江皓月,他涮着火锅,表情淡得像在听别人的事。 “彭雪漾很擅长撒娇吗?”她想起刚才他们模仿的那个模样、那种语调,忍不住地在意。 “那不是叫很擅长,”舍友纠正她:“严谨地说,是相当的擅长。” 有点能想象,那个系花是什么样的了——漂亮、勇敢、擅长撒娇,一定很有自信又很抢眼。 嘴里的菜尝不出滋味,陆苗明显地沮丧了起来。 “江皓月对你这么好,被他以后的女朋友看见一定会嫉妒的。” 男生们聊着聊着,话题再次回到了陆苗身上。 “说来,陆苗妹妹你在高中有没有喜欢哪个男孩子啊?” “她没有。”江皓月出声,直接挡掉了这个话题。 “啧啧,江皓月俨然一副家长的模样啊。” 少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,舍友们觉得新鲜极了。 “高考结束,人家妹妹开学要上大学了,有喜欢的男孩再正常不过呀。凭什么都跟你似的,心中只有学习、只有研究,年轻人应该去享受青春啊。” 他们齐心合力地劝她:“陆苗妹妹,你千万别学江皓月,做那种老古板,万年冰山。一进大学就找男朋友,不喜欢就换。我们动作慢了,单了一年,这再往后,找到对象的机率就越来越低啦。” 江皓月听出他们是激他,在那儿胡说八道,不过还是不放心,如果真的被陆苗听进去了。 “你们教的这是什么啊?听听自己说的,像话吗?” 陆苗笑笑,聪明地把话引到他们身上:“我觉得你们都是很优秀的人,不必担心这些的。” 这话说得,着实悦耳。好看小姑娘的夸赞,谁听了都会高兴。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。 宿舍的“老大”和江皓月一起去柜台付账。他们说由他们出钱,请第一次见面的陆苗妹妹吃饭,但江皓月不让。 趁他不在,陆苗悄悄地问剩下的那几个舍友。 “为什么你们会知道,我不是他喜欢的人,是他的邻家妹妹?” “江皓月说的呀。” 他们实诚地回答:“他强调了很多次呢。” 陆苗猜想的也是这样。 …… 夜宵结束,江皓月跟陆苗回旅馆。 舍友们都对陆苗印象挺好,约她这几天有空再出来吃饭,她笑着点头。 热闹散去,他们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。 晴朗的夏夜,可惜抬头看不见星星,陆苗知足地在心中想:还好她身边有个大大的月亮。 “没想到,在最好大学读书的人,跟普通人一样,他们看上去很开朗。” 她对他的舍友们印象也不错。 他挑眉:“那不然,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样的?” 陆苗想了想,形容道:“戴着眼镜,做事很严谨,不会轻易开玩笑的那种。” “哦。那种走几步路,抖一抖,背后会掉下灰的?”他替她补充道。 她扑哧笑了:“差不多吧。” “怎么可能啊,你想象的是什么古董……” 他也笑:“大家都是普通人,充其量稍微会读点书而已,哪有什么区别。” 又走了一段路。陆苗忽然提起,很久以前他们的一个约定。 “你还记得我们的不早恋协议吗?” “记得。”江皓月不假思索地答。 她用正正经经的语调问他。 “我十八岁,你十九岁。我考完了高考,现在不算早恋了,对吧?” 江皓月没有回答她。 他像是在走神,一双眸子蒙了层雾,安静而空。 能感受到的是,他们俩方才那种轻松愉快的氛围,渐渐地沉了下来。 吃火锅时,舍友们问她“在高中有没有喜欢哪个男孩子”;他替她说的“没有”,因为他以为没有…… “你有喜欢的人了。” 江皓月说的是肯定句。 陆苗对于这种事,一直比较迟钝、比较不敏感,现下她跟他主动提了,他断定她是有了自己的想法。 “对啊。”她承认得坦荡。 旅馆到了。 到了亮堂的地方,他眼中的灰暗已经粉饰干净。 回到房间,江皓月催陆苗先去洗澡。她盯着他的表情不放,他不知道她要在他的脸上找什么,甚至对她温柔地笑了笑。 等到浴室的水声响起,江皓月叹了口气,拿出手机,给陆苗的父母发了短信。大概在信息里跟他们说了一下今天做的事,以及他们已经安全到达旅馆。 做完这件事,手机屏幕的光暗下去。 他呆坐着,一动不动。 直到陆苗从浴室里出来,暖灯的光亮照到外面,他看向她。 陆苗的马尾辫解掉了,头发洗过,湿漉漉地披在身后。睡衣是可爱的草莓图样,她整个人也像一颗洗过的小草莓,青春、粉嫩,眼睛水汪汪的。 男孩们都夸她漂亮。 江皓月回过神,出声对她说:“要……” “要擦干头发。”她替他说完,他准备说的话。 其实何须他多此一举地提醒。像陆苗说的,她已经十八。他不在身边的一年,她很好地过来了,她知道怎么照顾自己。 “嗯,”江皓月起身,走向浴室:“我去洗澡。” 等他洗好出来,陆苗在吹头发。 她正翻看着他写的计划表,心思根本不在头发上。 马马虎虎吹一吹,电吹风停了。 江皓月过去抓了抓她的发尾,还是半湿的。 “房间开空调,没有彻底吹干不行,会头痛的。” 见她懒懒散散,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,他只好说:“我来给你吹?” “好啊。” 陆苗让出身边的床位。 他把拐杖放在一边。 坐稳后,他接过她手中的电吹风。 “唉,看看你,你这些写的什么呀,一天一天的。” “其实,没必要计划这么多啊。” 电吹风呼呼地吹出热风,陆苗的声音夹在中间,模模糊糊的。 “还有很久的时间,我可以呆在这儿。想做的事,想去的地方,慢慢去就好了。” “你计划得太赶啦。像是明天,我得睡到中午才起来。这可是难得的暑假,谁要去爬山啊,我要睡懒觉。” “还有还有,你计划表里写了太多旅游景点啦。现在放暑假,游客很多的,热门景点人挤人、卖的东西又贵,游玩的话,我们等淡季再去更好。而且,为什么一定要去景点呢?我又不是来旅游的。计划表上那些很贵的餐厅,就算有好吃的东西我们也不要去了,太浪费钱了。” 江皓月认真地攥着手里的一小股乌黑发丝,攥得不够紧的话,它会溜走。 脑子里想了很多事,又仿佛是,什么也没想。 看似他在专注吹干她的头发,实则他在放空。 检查一遍她的发尾被彻底吹干,他关掉电吹风。 陆苗仍在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。 江皓月这才听到她在说什么。 “好期待大学生活啊。不早恋协议不再有效,我可以谈恋爱了。” 所有的杂音不见,她的话落在耳边,字字句句那样清晰。 ——她说:“不再有效”。 语调雀跃,好像一只出笼的小鸟,挣脱了曾经的束缚。 江皓月皱起眉头。 “我不同意。”他在意识到的时候,这四个已经脱口而出。 他的语气很重,有着未加掩饰的戾气。他在着急地把飞出去的鸟儿重新关回笼子,姿态丑陋也无所谓了。 “不同意也没用。” 陆苗转过身,笑嘻嘻地,面容可爱。 调皮得,让人想捏死她。 “我十八了。”她浑身散发着向往自由的气息,嘴唇一开一合,语速极快。 “十八岁,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;十八岁,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。十八岁的我有了喜欢的人,这个年纪,就算跟他私奔也不过分;我已经十八岁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没人拦得住我。” 江皓月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:“陆苗……” 他怀疑,她是不是在父母面前说过类似的话,他们才会跟她大吵一架。 “十八岁什么也不算,你什么都不懂。” 她凝视着他,目光笃定:“我懂。” 小姑娘双眸清澈,他望进去,看见一个畏畏缩缩的他自己。 那点儿见不得光的心思,在她的注视之下,没处藏。 她率性而残忍。 “你为什么不敢问我,我喜欢的人是谁?” 江皓月的力气,像是装在瓶子里的沙,他眼见瓶子碎了,自己一点点地垮掉。 “我不想听。”他哑着嗓子说。 “但我想告诉你。” 她拉住他的手,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心口。 小姑娘情窦初开啦,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。 她明白了,为什么在她听到别人喜欢江皓月的时候,她会感到危机;更早之前,江皓月对其他女孩好,她的不开心,原来是在吃醋。 他们已经长大,不早恋协议没法继续束缚他,首都又太远了。如果她不抓紧他的话,还有好多好多其他优秀的、漂亮的女孩子,她们都知道小江的好。 万一被她们追上了他,她的月亮就要被别人偷走了。 那可不行…… 所以她要跟着他,到他的城市。 所以她要比那些女孩,更加勇敢。 深吸一口气,陆苗将自己藏在心中的话,说了出来。 “我想告诉你的是……” “我的心里有一个人,他的名字叫江皓月。” 她这么胆大的人,说这话时,声音却是颤的。 “我想我这辈子啊,都会喜欢他,一直一直喜欢他。” 耳边似有蜂鸣,江皓月的手掌,被她按着。 他能感受到,她心脏的有力跳动。 她那样地紧张,又那样地坚定,发抖的声音中满是真挚。 “我要把我的所有爱给他。” 他的眼睛酸酸地胀疼,喉咙一下子哽住了。 陆苗一字一句说得极慢。 他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,听着她的告白。 他一路看着长大的愣头小草,在这个夏夜,热烈地盛放成花。 娇艳动人,光芒夺目着。 她说呀:“有他在的话,我就什么都不怕了。” 这一年,和他分开的这一年,足够久了。 这一生都不想再有。 江皓月浑身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。 他抬手,碰了碰陆苗的脸。 温暖的、鲜活的,她的脸小小的,通红通红的。 她朝他羞涩地笑着。 她那么美好。 美好得像是假的。 ☆、56.同住 他们接吻了。 俩人的目光对上, 他那双远山一般沉寂的眼眸,忽然涌现一种颠覆式的情绪。 他在发抖。陆苗喟叹一声, 圈住他的脖颈。 江皓月的吻, 尝起来像一块冰。 冰凉, 沉默,甚至僵硬,她小心将它含化,使它变得湿漉而柔软。 紧接着,一切便失去了控制。 他稳不住身体的重心, 与她一起倒向床,陷入松软纯白的被褥。 手抚过之前亲自为她吹好的头发, 托住她的下巴。陆苗不舒服地嘤咛,他心里乱得像是有小猫在挠。 她是热情的、缠人的、一个怀抱便能装下的,乖顺而甜蜜, 好似一块奶油做的蛋糕。 此时她被打翻, 倾倒在他的怀里。每一缕发丝、每一寸皮肤、每一次呼吸,伸手捞去,尽是陆苗身上甜丝丝的气味,将他浸没。 令人窒息的烦闷萦绕在心头,又是狂喜又是悲痛。 江皓月明明知道应该停下, 可仍是被蛊惑,深陷其中。 想要抓住心中的那只小猫, 让它静下来, 不论是假意的哄骗, 还是用绳子捆住,总归想叫它停止那扰人的躁动。 他重重地咬了她一口。 陆苗吃痛地睁开眼。 被咬破的唇流出血,近在咫尺的江皓月,眼神暗暗的。 他舔去了她唇上的血珠,她随即尝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。 望着他,陆苗笑起来。 “好吃吗?”她问。 圆圆的亮晶晶的眼,不知餍足地试探着他。 天真、可爱,不知死活。 江皓月抑制不住地,感到干渴。 他盯着她的唇,浅淡的粉色,还残留一抹湿痕。被他咬破的地方渗出新的血,像极一朵未长成的玫瑰骨朵,被强行剥落后,露出脆弱而颜色娇嫩的内里。 ——成就欲语还休的一抹水红。 血珠重新被舔掉了。 “痛。”她小小声说。 然后连着她的声音一起,被沉沉地按下去,消失于唇舌之间。 这天睡着后,陆苗梦见很多小时候的事。 初中,江皓月被校园霸凌,她私下到处跟人说,他是她的哥哥;小学,他们刚认识不久,脸色苍白的小江躺在医院,她跟他说话,他吼她“能不能别说话了”;第一次见到江皓月,她跟他自我介绍,他装睡没有理她。 身边那个逐渐变得柔软、会照顾她情绪的他,一层层褪去颜色,成为儿时戴着坚硬盔甲,不好相处的三年级小学生。 画面一转,她在跟他吵架,从小到大,他们之间好像有吵不完的架。江皓月冷眼对她,说出的话阴阳怪气——“不一定非要做朋友,我和你只是认识的人、邻居,那样的”。陆苗被他说得有点想哭,忍着忍着没忍住,真的哭了。 醒来的时候,房间是暗的。 厚重的绒布窗帘连带月光一同阻绝在外,屋里唯一亮着的东西,是空调的小灯。 看着,像是飘在夜空中的星星,孤孤单单的一颗。 从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出冷风,这使人更加眷恋被窝的温度,陆苗动了动身体,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江皓月的衣服里面,毫无阻隔地贴着他的皮肤。 由于摸上去很舒服的缘故,她悄悄地,又把手放回了原位。 没从梦里彻底醒来,陆苗仍旧沉浸在先前的情绪中。 这其实是有点奇怪的,相较于幼时、相较于他们彼此作伴的青涩时光,今晚过后,江皓月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,将会变化成另一种形式。 至此,他们的感情似乎也与小时候的不一样了。 从友情和亲情,变成爱情。可是按照常理,这些情感它们之间是有明确界线的,不是吗? 可是,陆苗呆呆地又想了一会儿…… 除了江皓月,她完全没法想象出,另一个能够陪伴她走完下半生的人是什么样的。这件事,仿佛本来就该是属于他,那样的自然而然。 她交付给江皓月的情感,随着时间,悄无声息地自行模糊了那道界线。 友情、亲情,爱情她全给他了。 陆苗已经想不起自己爱上江皓月的准确时刻。 当她逐渐知道恋爱是什么的时候,她也逐渐发现自己一直有那样一个,深爱着的人。 眼睛适应了房间微弱的光线,陆苗打量着身旁睡着的小江。 ——唉,太糟糕了,她也太没出息了。 ——这张脸她可是从小看到大,为什么还会这么的心动。 像是会再心动个一百年,那么的心动。 妈呀,他的眼睫毛真好看,长长的。 妈呀,他的嘴唇真好看,薄薄的。妈呀,他的手指真好看,细细的。 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好有福气:江皓月哪里都好好哦! 跟睡相乱七八糟的她比,他睡着的时候很静,一整夜老老实实,规规矩矩的。 他的腿不方便,有固定的睡姿,跟她隔开了一段距离。 这人连睡觉也是标准的三好学生。 猝不及防想起睡前和他接吻,终于被她逮住他出格的时刻。黑暗中的陆苗乐成一团,她碰了碰自己的唇。 “嘶——”有点疼。 挪了挪位置,她躺得离他更近了一些。 陆苗摸了摸江皓月放在身侧,挡在他们俩中间的手,抓起来,把它放在自己的腰部。 闭上眼睛。 没一会儿,又睁开眼睛。 她拉起自己睡衣的布料,让他的手直接接触她的腰。他的手冰凉凉的,碰得她有点痒,陆苗将睡衣放下来,盖住他的手背。 为了防止他睡着睡着,回归规矩模式,抽走他的手,她的两只手贴着睡衣按住那儿。 幼稚地做完这一系列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后,陆苗终于消停了。 在她马上要再次进入睡眠之际,在黑甜梦境中的江皓月,手无意识地往更上的方位抚了抚。 这下陆苗彻底醒了。 她用力地咽了咽口水,动也不敢动。 橘色的空调灯一闪一闪,陆苗的眼睛一眨一眨。 “咚咚”、“咚咚”,心跳声大得不科学,整个房间都能听见似的。 被江皓月的手触碰的那块皮肤,宛如被热铁烙了,不正常地滚烫起来。好似很快它就要融化皮肤表层,热出一个下陷的洞。 先前,她将呼吸放得轻之又轻。他的手搭在她的肚皮上,随着她平缓的呼吸起伏。 但如今,她的呼吸变得紊乱。 陆苗满脑子充斥着不正经的想法。 一个念头出现后,源源不断地冒出许多相关的念头。 接吻之后,男女朋友间更近一步的身体接触是什么…… 到了下一步,她该做什么…… 不是她,该是他们,好比今天她亲他,他也回应了。 所以是他们,会做什么…… 什么?那样那样,他们会吗…… 江皓月会吗! 他会那样对她? 天呐,江皓月! 哎哟!天呐! 一阵幻想过后,陆苗面红耳赤地提醒自己清醒,可惜扑哧扑哧地憋不住笑。 被窝不自觉变得好热,她心情雀跃地翘起二郎腿,翘了一会儿,还是热。 想蹬腿,想在空气中狂踩自行车;想把床铺当成蹦蹦床;想站起来摇头晃脑跳段舞;想蹿上天花板,想把羞羞脸的自己埋起来。 不过陆苗不想吵醒江皓月。 所以她将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全部赶走,慈爱地隔着睡衣,摸了摸江皓月同学在自己肚皮上托管的小手手。 ☆、57.甜甜 江皓月是被泡面的香味弄醒的。 锅子咕嘟咕嘟地沸腾着。 清晨的阳光不热, 也不刺目,透过打开的窗子洒进房间。 迷迷蒙蒙睁眼,他看见陆苗的背影。她的头发绑成一股, 柔顺地垂在脑后, 马尾用蝴蝶结发圈扎起。 白t恤、牛仔裤, 她早早地做好了出门的打扮。 听到身后的动静,陆苗回过头。 “起来吃饭啦。”她说。 看她的那一眼,江皓月仿佛见到了很多年以后的未来。 多年后变成家庭主妇的她, 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叫他起床。 “你在笑什么?”陆苗奇怪地问。 他摇摇头。 从床上起来,支着拐杖,走近了看她煮的东西,还真是泡面。 小小的电磁炉上放了个小小的锅子,面条加火腿, 扎扎实实地煮了一整锅。 “电磁炉哪来的?” 江皓月看着它小巧的外观和粉粉的颜色, 明显不是这个旅店的配备。 “我放行李里带来的, ”陆苗用筷子搅和着泡面,解释道:“我跟你说了好几百遍,高三我厨艺大有长进。得给你展示展示,你才会信我。反正,我之后也要跟你呆在一个城市,电磁炉和锅子带来, 很实用的。” 别看陆苗的表面毛毛躁躁又很粗糙, 内里裹着一颗向往做贤妻良母的心, 她在极力朝江皓月表现自己贤惠的一面。 而实际上, 他下意识联想到的是:看来陆苗没少在寄宿的补习学校偷偷煮东西吃,她的高三过得很辛苦。 “面条那些,也是从我们家乡带来啊?”江皓月一脸的好笑。 “没有,面和火腿是楼下的杂货店买的。” “说起这个,”陆苗不住惋惜:“我本想给你煎个烤肠,那是我最拿手的呢。但是做烤肠要买油、盐、孜然、辣椒粉,比较麻烦。这也就算了,我问了问杂货店,他们的油竟然是一桶起卖的。” 因为她的表情实在太可爱,他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。 “还去了楼下的杂货店啊,你起得是有多早。” “我睡不着……” 她好脾气地任他抚摸,嘴里弱弱地控诉:“睡不着因为谁呀?罪魁祸首。” 陆苗唇上的咬痕结了薄薄的疤,那是昨晚他留在那儿的。 江皓月的视线扫过那处,又飞快地移开。 “面应该煮好了。” 被欺负的小姑娘不乐意他的躲闪,捏住他的下巴,强行将他的目光吸引过来。 “面等会儿吃!你……你在躲我啊?” 她的眼神明亮而坦荡,有明显的揶揄意味。 “不好意思什么呢,不是你亲的呀?” 他只好再一次看向她的双唇。 她冲他狡黠一笑,压低声音,手指点了点那处咬痕:“还想亲吗?” 江皓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,被她弄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。 纠结半天后,闷闷道:“没刷牙。” 陆苗夸张地瞪大眼睛。 “你竟然想吻得那么深入啊!” 小江面颊浮起薄红。 这场面实在太罕见了,他也有被她的话噎住的一天。 她没欣赏够,想要更进一步做些什么,他匆匆丢下一句“我去刷牙”,转身逃进了厕所。 留在原地的陆苗乐开了花。 旅馆的条件简陋,餐具全是杂货店买的一次性餐具。 塑料勺子跟大拇指差不多宽,玩具似的,统共只能舀起几滴的汤汁。 但是,不知道是源于什么魔力,江皓月觉得陆苗煮的方便面真的非常好吃。 他每吃一筷子就要夸一句,一直夸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。 陆苗嘴角上扬着,语气中满满的不信:“哪有那么好吃呀,吹上天了。” “是我在世上吃过最好吃的泡面。” 他端起碗,连汤也喝得精光。 她心里很开心他这么喜欢自己做的东西,不过不想把开心表现得太明显。 “行吧,那我以后再做别的给你吃。” 他轻声应:“嗯!” …… 陆苗悄悄地在自己的人生日历上记录这一天的日期。 这是她和江皓月交往的第一天。 她跟他手挽着手,行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头,迎面吹来的风亲切又自由。 哪里人多,他们就往哪里走。 像是要跟全世界炫耀,他们是男女朋友。步行街开了一排拍大头贴的店铺,现在的年轻人时兴拍这个。大中午的生意并不好,老板在店门口的树荫下摆了几张凳子,摇着蒲扇乘凉。 陆苗和江皓月打算找家有空调的店铺度过炎热的中午,喝些奶茶或者仙草蜜之类的,恰好路过。 “哎哟,美女!” 女人笑呵呵地招揽生意:“你和男朋友好般配呀,一起来拍个情侣大头贴吧。” 小姑娘的钱最是好骗,人家一眼看出他们是男女朋友,又夸他们好般配,她立刻走不动路了。 “江皓月,”陆苗扯他袖子:“要不要拍大头贴呀?” 他看出她是想拍的意思,看了眼店里的环境,对她耳语道:“这家店没有空调。” “我不怕热,”她飞快应完,小声地试探:“拍吗?” “拍。” 他话音刚落,她紧跟着“耶”了一声。 松开江皓月的手,陆苗蹦蹦跳跳地先一步跑进店铺,兴奋得像个得到玩具的小朋友。 “老板老板,有什么图案可以选呀?” “图案可多啦,”女人热情地招呼他们:“情侣可以拍这本里的,全是两人图案的。” 拿到选大头贴图案的几本小册子,两人并排坐着,一张一张选得慎重。 陆苗托着腮,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分钟。她没法解决的高难度问题只好问他了。 “哪个更好?是左边这个hello kitty,还是右边这个哆啦a梦?” 江皓月顺着她手指的两张图案,同样托着腮,认认真真地又比对了几分钟后,告诉她:“都很可爱。” 经过严肃的商讨后,两人把两个图案的编号都记在了纸上。 “这张的爱心会不会太多了一点?颜色是大红色,我们还是选粉红色的吧。” “嗯,”他同意:“那拍那张吧。” 过了会儿,翻到搞怪图案的相框页,陆苗笑得捶腿。 “哈哈哈,这个好,一个男娃娃,一个女娃娃,你要把头凑到流鼻涕的男娃娃这儿。” 他凉凉道:“光笑我,你不也得把头凑到扎小辫子的女娃娃那儿。” “凑就凑。”陆苗哪会认怂。 江皓月默默地把号码写下。 其实,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拍大头贴。 陆苗之前在同学那儿看到过这些个花里胡哨的小相片,心中还不屑来着——多大了人啦,还拍这个呢。 等到自己有机会和江皓月一起拍的时候,她拍得可起劲了。 拉上帘子,他们一同站在屏幕前。 “要拍了要拍了,江皓月你笑一笑。”陆苗紧张用手肘催他。 “咳咳,该注意的是你吧,”他跟她开玩笑:“笑得太欢了,我能看到你的牙龈。” “江皓月!”她转头,气鼓鼓地叉腰看他。 他对着屏幕笑了一下,趁着好时机偷偷按下拍摄按钮。 “啊?你拍了!”陆苗对着屏幕上定格的照片,嗷嗷大叫:“这不是我,我怎么会这么丑!” “不会啊,我觉得好看。”江皓月淡定点击了保存,进入下一张。 “真的吗?你说,好看?” 陆苗感到江皓月的审美标准下降好多,“情人眼里出西施”这句话果然不假。 他点点头:“嗯。我说我自己,好看。” “你……”她被气到,要冲过来挠他。 “咔嚓。” 眼疾手快,江皓月再次按下了照相按钮。 “又照了?”陆苗崩溃地看向屏幕,果不其然,张牙舞爪的她出现在相片上。 “你可真棒,”她掐着他的脸,恶狠狠地威胁:“再敢按保存试试?” 江皓月脸在她手上,语气自然老实了许多。 “不存,就让你看看‘罪证’,自己体会一下,平时……以及现在,你是怎么凶巴巴地对待我的。” “哼。”陆苗心虚地松开手。 暗戳戳戴上文静少女的假面,她重新投入了下一轮拍摄。 最后一张大头贴,相框是一个硕大的粉色爱心,余下的空白空间小得可怜。 陆苗虚靠在江皓月的胸膛,勉强和他一起入镜,爱心将他们俩圈在其中。 这样看上去,终于有了些恋人的氛围。 陆苗笑得内敛,没露出牙花子,只有一点点的小白牙。 江皓月平时不属于笑得多的人,此刻也在笑。他的手搭着她的肩,眸中的温柔满得像是快要溢出来。 “我们是不是很般配呀?” 她盯住屏幕中亲亲密密的他俩,看得入迷,连保存都忘记去按。 他搭着她肩膀的手,一直没舍得拿下来,仍旧搂着。 “说句公道话,当作照片里的人我不认识,从旁观者的角度看,我都忍不住要说——这两人配在一起特别适合呢,郎才女貌的。” 陆苗装作客观,不要脸地给出评价,傻傻仰头望向他。 江皓月扑哧笑了,揉乱她的额发。 她圈住他,埋头躲进他的怀抱。 ——唉,怎么办呢?真的太喜欢这个人了。 ——离得这么近更感受到,喜欢得无可救药的那种。 照片出来后,店铺老板赠送了一本贴大头贴的卡通本。 陆苗细细裁好他们的每张大头贴,将它们牢牢地贴在卡通本子中。 “全贴在一本上?你们不再买一本,各自分几张大头贴吗?那样两人都有照片能够贴身保存。”老板在旁边看着,算盘打的是,要再买他们一本卡通本。 “不呀,有一份就够啦。” 与小江十指紧扣,陆苗对老板说:“我们会一直一直呆在一起的。我保存着,就相当于他保存着,我们只需要一份。” ☆、58.温软 恋爱是什么魔法呀?一个人的时候, 觉得枯燥无聊的事, 当两个人一起做,就瞬间变得有意思了。 即便是一整天不出门, 俩人窝在旅馆里看电视,都非常的幸福。 江皓月照例, 每天跟陆苗父母发短信报平安。 “我和陆苗开开心心地开着空调裹着被子, 在旅馆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”,这当然是不能跟他们说的。他按照先前写的计划表, 编出一些正经的旅游日程,让家长们放心。 “陆苗什么时候愿意往家里打电话?”陆永飞和林文芳问他。 江皓月不知道。 陆苗从没跟他提过,想家、想父母,她时时刻刻黏着他,看上去无忧无虑的,一点儿不像跟爸妈吵完架,心里有事的样子。 但是,江皓月最了解她。陆苗出来玩得高兴, 把父母忘了……那怎么可能。 她也没提过高考结果的事, 从不曾担忧自己的成绩能否上第一志愿,如果第一志愿没上该怎么办。她仿佛是信心满满, 丝毫焦虑的情绪都没有。 他其实不知道,她是怎么想的。 江皓月也不敢去考虑太多。 一旦想了,就无法再沉浸于眼前的美梦。 他们像朝生暮死的蜉蝣, 能活几天就活几天, 心照不宣地将烦恼关在门外, 门内是肆意挥霍的快乐。 关于这份快乐能够维持多久,江皓月除了祈祷,没有别的能够做的。 陆苗的所有计划,都是奔着要和他长久在一起去规划的。她没有备用方案,没有任何退却的打算。他良心未泯,当她将一颗炙热的真心捧到他面前的时候,他无比的感动,可他没法同样真挚而不顾一切地,对她回报同样重量的许诺。 她勾画出一个童话乐园,邀请他来一起建造,如果他无法保证它的建成,却说了好听的话,那是对陆苗的不负责。 时间一天天过去,瞒着陆苗,江皓月偷偷在查她的录取结果。 网页上的“暂无录取信息”,使他能心安理得地蒙住双眼,再过完一天。 天气预报通知,近期会有连续降雨。 外头的雨从深夜下到白天,一直没停。 陆苗有合理的借口不起床。 江皓月说要出去买早点。先前在旅馆备了饼干,但那个哪有热乎乎的早餐好吃。陆苗不肯,抱着他不让他走。 “我只出去一小会儿,买完就回来。” 他温声试图说服她:“你不用出去呀,继续睡觉,在屋里等我。” “不要。”她手脚并用地缠着他,冲他撒娇。 “你走掉被窝就冷了,太冷了我会冻死的。” 他觉得好笑,不忍戳穿她——这是夏天,她怎么可能会被冻死呢。 可是,她已经这样地表达了不想他离开,哪怕是半分钟都不能接受。他只好听她的,哪也不去了。 江皓月的苗苗,像只八爪章鱼一样地黏人。 她没睡饱的缘由,是晚上睡得浅了。身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,她就瞬间清醒,四处找江皓月。 昨晚他起夜去了厕所,开门的时候发现陆苗打着哈欠在门外等他。 明明困得不行,厕所离床不过几步的路,她要在最近的地方等,生怕他变没了。 见他出来,她追过去要他抱。 江皓月叹了口气,将她抱得紧紧的。 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的雨声,房间里没开灯。 就这么天荒地老地睡过去,也算一种奢侈的享乐。 电视里播着娱乐节目,声音越来越远,陆苗打了个哈欠,眼皮渐渐耷拉下去。 不知什么时候,她靠着江皓月睡着了。 他悄悄帮她掖了被角,想起她说怕冷,将空调的温度调高。 再醒来的时候,陆苗听见海浪拍向沙滩的声音,间或夹杂着盘旋在天空中海鸟的鸣叫。 潮潮的空气,温暖的被褥,她枕着小江的手臂,恍惚间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。 他好看的侧脸浸在电视屏幕的光线下。 一双清冷的眸,随着光的变换,忽明忽暗。 感受到她醒来的动静,他把电视的音量开得大声了一些。 海浪的声音听上去更清晰了。 陆苗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,发现江皓月在看旅游频道。 “我有一段时间,总是梦见大海。”他盯着电视屏幕,目不转睛地说。 她问:“什么样的大海呢?” 江皓月形容得很简单:“绿色的海,在阳光下发光。” 陆苗想了一会儿,脑海中似乎有模模糊糊的印象。 “我好像见过。” “嗯。”他轻声应。 节目播的是x市的旅游介绍,放完平静而广阔的大海风光,镜头一转,开始去美食街探寻当地美食。 脸蛋肉乎乎的节目主持人,一条街不重样地一路吃,一路点评。 米线、肉粽,特色小吃,甜食…… 他腮帮子吃得鼓鼓胀胀,见到转角处很多人排队的一家店铺,忽地眼前一亮,语气兴奋地朝镜头介绍道:“这家店的芒果冰非常有名,据说超级好吃。排队的人好多呀,让我们进去看一看吧。” “咕嘟。”馋鬼陆苗用力地咽了咽口水。 橙黄橙黄的诱人芒果粒,雪白的炼乳浇在绵软的冰沙之上。最顶部放了一颗芒果口味的冰淇淋球,作为点睛,它半化不化的,令人垂涎的色泽和剔透的冰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 主持人贪心地舀起沉甸甸的一勺子,芒果配着甜甜的绵绵冰,含进嘴里。 他没有嚼,而是幸福地抿住那口滋味,让冰沙自行融化。 芒果冰的味道,叫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,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。 “哇,该有多好吃啊。”陆苗舔着唇,干巴巴地对着电视幻想。 镜头给了个远景,坐在窗边的主持人一边吃冰,一边欣赏海景。 陆苗紧盯着他,眼见他挖了一口芒果冰淇淋,照例配上大颗的芒果粒。 “咕嘟。”又是咽口水的声音。 江皓月也想给陆苗买芒果冰。 他见到她这么想吃的样子,特别地想让她也坐在那个明亮的窗子边上,不远处有大海,手中有芒果冰。 于是,江皓月恍然领悟,原来大海不是他梦中最向往的地方,有陆苗的大海才是。 她转头看向他,似有默契,他们的视线撞到一处。 他有千言万语想与她说,忍不住地说出口了。 一字一句,表情温柔,语速缓慢。 他说:“等我们老了,一起住到那里。” “海滩漫步之后,牵着手去吃芒果冰。” “好啊。”她答得干脆极了。 干脆地,许下了一辈子。 陆苗终于等来,江皓月关于未来的承诺,他说“等我们老了”,他说“一起”。 当他们七老八十,她的牙都没剩下几颗的时候,还会喜欢吃甜食吗? 那是肯定的。没有牙,那就装上假牙,总归要吃大颗大颗的芒果粒,要配最甜最甜的冰沙。 陆苗会一生喜欢吃甜食,像她会一生喜欢江皓月那样地,坚定不移。 然后,最最重要的是,老头子小江和老婆婆苗苗,一直到那时候,还会在一起。 “约好啦,我们一起去。”她伸出小拇指,要和他签订协议。 两只小指头勾到一起。 孩童间的儿戏,他们做得无比郑重,两人都没有把它当做一场玩笑。 相连的手指,仿佛代表了某种真正意义上的连结。他勾得那么用劲,连带她的尾指也跟着一起,隐隐地痛了起来。 “拉钩上吊一百年,不许变,骗人就是哈巴狗。” 大拇指盖章,约定完成。 他们相视一笑,不安的心事总算落定。 ☆、59.阴雨 雨一连下了三天。 江皓月问陆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, 她说想吃丸子和面。 这个,他提前做的计划表里恰好有写。他本地的舍友极力推荐的一家店, 招牌便是牛丸茄汁汤面。 于是两人打着伞, 出了门。 江皓月今天没戴假肢,选择了拄拐杖, 这样的场景实属罕见。 在公共场合出现, 他一向选择穿长裤, 戴假肢。陆苗最清楚他的性格,他不喜欢招人注目, 更不需要别人给予他任何特权。 她忍不住问他,为什么今天不想戴假肢。 他回答得模糊:“下雨天不方便,腿不太舒服。” 陆苗下意识理解为:他是觉得下雨天戴假肢的话, 腿会不太舒服。 她贴心地负责打伞, 大伞严严实实地将两个人与雨幕隔离开来。天气糟糕,但她的心情很好,跟江皓月呆在一起, 陆苗总是开心的。 走向公车站的一路, 她叽叽喳喳地跟他聊天。 俩人不赶时间, 走得慢吞吞的。 走过湿气弥漫的街道、空无人烟的灰色巷弄,一片沉寂中, 唯有小姑娘的花裙子是最鲜活的色彩, 她的声音充满着活力。 开来的公车上只坐了寥寥几个人, 江皓月和陆苗就近找到位置坐下。 水雾薄薄的一层覆在车窗, 手边的天然画板让陆苗有了施展画技的空间。 指尖作为画笔, 她侧身对着窗户,一阵忙活。 “你画的是什么?”他看着角落的奇怪生物,猜测道:“老鼠?” “是青蛙啦。”陆苗头也不回地答。 “啊?”江皓月笑她:“青蛙头上为什么要顶着便便?” “笨蛋,那是王冠好吗。”她气鼓鼓地给王冠加了一圈光环。 他恍然大悟:“所以你画的是青蛙王子?” 陆苗点头:“对啊,这个是你。” 他猜:“旁边的女孩是你?” “嗯,”她一脸的神秘兮兮:“你猜我是什么?” “……卖火柴的小女孩?” 深思后,江皓月慎重地给出结论。 “是公主啦公主!手里的才不是火柴,是公主的权杖。” 她指着圆柱体前面的小圆圈:“看到了吗,这里这里,权杖镶嵌了宝石的。” “确实是。” 江皓月憋笑:还真的一点儿都不像呢。 陆苗画得起劲,一边画一边编起故事。 “青蛙本来是帅气的王子,因为得罪巫师,他被施了法术变成青蛙。” “它被困了在井里,只要公主愿意亲它一下,它就能恢复真身。” 陆苗慢慢地计划着如何让青蛙王子跟公主索吻,她的如意转盘打得噼啪响:这样一来,她就可以正大光明亲小江了。 “但是青蛙太丑了,公主不愿意亲它,所以青蛙就想办法啦……” 正在画水井,意识到江皓月好久没有出声,陆苗转头看他。 “你怎么了?” 她吓了一跳,发现他脸色很差。 江皓月双手捂在别起来的左腿裤管上,唇色惨白,额头出了好多汗。“你不舒服吗?” “没事,”他勉强地朝她笑了笑:“车里比较闷。” 陆苗没了玩闹的心思,目不转睛观察着他的情况。 “后来青蛙想了什么办法?” 不愿她为自己担忧,江皓月跟她搭话,刚才他是有在听的。 陆苗没有被他的话题带跑,她皱着眉,严肃地建议道:“你不舒服的话,我们回去吧。” 江皓月摇头:“我们都上车啦,我想去吃面。” 这招对付陆苗,屡试不爽。 但凡他说“我想带你去吃面”,她一定会拒绝。可是他说他自己想吃,那她怎么都会跟着去的。 江皓月的汗流得更多,尽管他想假装没事,他的身体不受控制。 陆苗将车窗打开一丝缝隙。开得太大外面的雨会溅进来,她调整了好几次,终于把窗户开到一个合适的程度。 可惜,清凉的风也无法抑制住他出汗的速度。 “车才开出去不远,我跟你一起回旅馆。你休息,我负责买面条。” 她打开一包纸巾,替他擦汗。 “我没事。” 他又怎么放心,下大雨让她一个人在外面。 “你人生地不熟的,万一迷路了,还得我出来找你。” 陆苗不可置否。 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,她来到这里,除了江皓月之外谁都不认识。如果是从前,江皓月有紧急情况需要帮忙,陆苗已经很习惯地打电话,求助于她的爸妈,现在不行了。 她得有独立扛起事情的觉悟,因为今后只有自己和他,一起生活在这里。 她不能一直指望着江皓月来照顾她,反之,他的身体是需要她来照顾的。 恋爱的甜蜜是遮住眼睛的叶子。如果陆苗选择,今后要和江皓月在一起,她尚未完全了解,叶子落下后,她要面临的山一样沉重的现实难题…… 她之前只知道,阴雨天的时候江皓月的腿会疼,但她不知道会疼到什么程度。 有时候他不说,好像不疼的样子。她以为,他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,阴雨天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。时间久了,她甚至忘记,他腿疼这件事。 好比她时常忘记,江皓月是个残疾人。 从公车下来,陆苗打着伞,问江皓月那家店铺在哪,他说“要走几步”。 雨势不减。 他走得极慢,即便是这个速度,也是他用尽全力的结果。她心里知道他在咬着牙硬撑,说的话他不听,她只能为他干着急。 “快到啦。”他自己难受,还要分出心来安慰她。 “骗谁啊,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肯定要走好远的。” 陆苗苦着脸说:“不然,我背你好不好?” 前面的路坑坑洼洼地积了水。人们丢了砖头在地板上,供人行走。可是,那条砖头路看上去十分的不稳,江皓月拄着拐杖,该怎么走过去。 他的眼眸黑沉沉的。 “不好。”他冷声拒绝。 江皓月的语气中透出隐隐的偏执,让陆苗感到无所适从。 她不知道他勉强自己的身体,在坚持什么。在她看来,多吃一顿少吃一顿,不是那么重要的事。 “我们回去吧。” 陆苗扯住他的袖子,语调带着微微的哀求。 “我一点儿也不想吃那个面。你想吃的话,等不下雨了,我陪你来吃。” 仿佛没听见她的话,他走快几步,甩开她。 健全的右腿先一步淌进积水之中,他的鞋袜被污水彻底浸湿,长裤的裤腿晕开一圈深色印记。 江皓月示意陆苗踩着旁边的砖块过去,不要帮他撑伞。 拐杖随即跟着右腿,没入积水中。 陆苗想都没想,直接追上去,挽住他的手臂;搀扶他,寸步不离。 她的鞋湿了,裙子也脏了。她不再提回去的事,他去哪里,她一起去。 江皓月叹了口气。 大多数时候,能掩盖得很好。但比如现在,他清晰的意识到:这幅身体是累赘。 它是他的累赘,这辈子没法改变;陆苗决定跟自己在一起,那它也将成为她的负担。 他忍不住想……在车上就忍不住想……如果换一个人,如果陆苗的男朋友不是他……那么同样的场景之下,那个人肯定是可以毫无负担、轻松快乐地,陪她去吃东西的。 所以,他想做到,想告诉她,也告诉自己,那不是一件难事。 陆苗说她不想吃面,她说“我背你”,她举着伞,踉踉跄跄地跟随他,懂事得叫人心碎。 最终,他们没有吃成牛丸茄汁面。 在积水小路处,他们原路返回,打车回了旅店。 江皓月找到他带过来的行李,吞下几片止痛药。 那药他随身带着,陆苗见他不用看说明书,熟练地吞服,又是一阵鼻酸。 “别感冒啦,把湿的裤子和袜子换下来,去洗个热水澡吧。” 思及他的身体状况,她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我帮你好不好?” 他下意识摇头,突然想到了什么,他点头。 两人一同经历的漫长的成长岁月,江皓月始终不愿意陆苗看见自己的残缺。可当他们走到这一步,从理智的角度,他认为,她看一看更好。 江皓月坐在床边,陆苗帮他脱去长裤。 同住的这些天,他们睡一张床,拥抱彼此,但那些都是隔着一层睡衣的。 陆苗提醒自己,她是在帮助不方便的江皓月,出于正正经经的帮助意图…… 手在抖。拉他裤子拉链的时候抖,解他衣扣的时候抖。 提醒自己有什么用?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往他身上黏。 江皓月静静地看着陆苗。他是配合的,由着她对自己做任何的事。 “我脱得挺快的!剩下的部分是不是也要脱?” 她想说点话缓和气氛,话说出口,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的脑瓜子给拍碎。 剩下的部分……还剩什么啊……江皓月浑身上下只剩个平角内裤了。 他装作坦然,实则耳根子通红一片。 这时候,他同意,会让气氛变得奇怪;他拒绝,也会让气氛变得奇怪。 “不要了。”江皓月轻咳一声,移开视线。 陆苗果断地起身,不敢再看他。 手里一时没事能做,她竟然开始意义不明地抓自己的脑袋。 想要做些什么掩饰尴尬,反而让这股尴尬明显到不能再明显。 气氛果然变得很奇怪。 “我扶你去浴室。”陆苗总算找到了能做的事。 江皓月本想自己拄拐杖,但又一次拒绝她的话,陆苗肯定会伤心的。 “好。” 话音未落,她流畅地抬起他的手臂,放到自己的肩膀上,老老实实地充当起他的拐杖。 江皓月比陆苗想象中的重多了,负担起他半边身体的重量,两人走到浴室。不过几步路的功夫,陆苗累得气喘吁吁。 她的手臂细得跟柳条似的,他心里也怕把她压坏了,刚到浴室,就让她放开自己。 只是,陆苗累归累,没有分毫退却的意思。 他扶着墙壁,挪进淋浴间,她后脚便跟了过来。 “站着可以吗?”陆苗打量着浴室里的条件:“还是需要坐着或者蹲着。” 一共就这么小的地方,他回答:“站着吧。” 陆苗点点头,转身去调花洒的温度:“快摔倒就扶着我。” 温度适合的热水冲洗他的身体,她按了几下沐浴乳,一股脑地将它们糊到他的皮肤上。 手中的触感,是温热的,滑腻的,他的身材清瘦,浑身找不出一点赘肉。 虽然瘦,但他绝对不是干瘪,线条是极好看的,跟冷冷清清的小脸蛋一样好看。 陆苗又不自然了。 她不自然的时候,喜欢没话找话,找到一个稀奇古怪的话题,乱说一通。 “说来,我们认识这么多年,我都没有帮你洗过澡呢。” “……”江皓月抿着唇,没有搭腔。 陆苗想挠脑袋,不巧手上全是泡沫。 “知道了,我不说话了。” 他仰着脑袋,望向浴室顶上的那盏暖灯。 大概是药效不够,腿又开始痛了。 这感觉很怪。 幻肢仿佛被人用锥子敲打骨头般地刺痛,神经的欺骗信息在作祟,这痛是虚幻的。而陆苗的手小小的软软的,她抚过他的身体。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,给他的安慰也是真实的。 按理说,不存在的那条腿是无法被抚慰的,但他确实地,好过了许多。 当江皓月从那阵疼痛中缓过神,他发现她在发呆。 花洒朝他的小腿冲着水,陆苗垂着脑袋。 他喊了她一声。她猝然抬头,呼吸急促,双颊红扑扑的。 下一秒江皓月知晓了,她这幅模样是因为什么…… “苗苗,你先出去,好吗?” 江皓月一说话,才感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。不知是因为先前干烧般的疼痛,还是别的什么。 意外的是,她没有动。 陆苗欲言又止地看着他,她的眼神也像是被淋湿了。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,明知道不该继续盯着她看,明知道的…… “我们是男女朋友。”她说。 “你知道的吧,我喜欢你。”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他:“你喜欢我吗?” 苗苗有一双圆圆的漂亮的大眼睛,她笑的时候,脸颊有个浅浅的笑窝。 她是那种心肠好到不行的小姑娘,用世上最好的形容词去形容她,也不足够。 她毫无保留地爱着他。 她问他:他是不是跟她一样呢? 原来喜欢比疼更难忍受。 他摇摇晃晃地抱住她,他的整个世界倾倒了颜色。 她回抱他,在他的怀里踮起脚尖,去找他的唇。 浴室中热气氤氲,花洒由她手中悄然坠地,一切全然失控。 ☆、60.前夕 江皓月的左腿, 被遗落在他九岁的一个雨夜。 那里剩余的部分, 是短短的一节骨头,被薄薄的皮肤包裹。 愈合后的创面中心部位是浅粉色的,宛如随时会破皮似的幼嫩。它潜藏着一些萎靡的皱褶,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。 当它不加掩饰地暴露于陆苗的视线中, 江皓月在慌张。 他不想让她看。当她盯着那里的时候, 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丑陋。 他匆忙捂住断腿处。 但她轻声地哄他,让他拿开他的手。 “那个部分也属于你, ”陆苗说:“你的一切, 我都喜欢啊。” 她的手缓慢地覆上去,柔软的掌心包裹住他数十年来,不愿示人的敏感与疼痛。 浴室雾气蒸腾。 他无法叫醒自己,无法推开陆苗。 她就是他的梦寐以求。 快感在身体堆积,萦绕于心中的罪恶却挥之不去, 江皓月倚着墙, 眼神涣散, 思绪飘出很远。 他想起小时候, 陆苗送他的一本童话故事书, 叫《坚定的锡兵》。 单腿的玩具锡兵,爱上了城堡里纸做的、美丽的芭蕾舞小姐, 他见到她用一只腿站立的舞姿,以为她跟自己是一样的, 天生缺了一条腿…… 江皓月忍不住想:如果锡兵一开始见到芭蕾舞小姐, 他便知晓她是健全的, 她不是自己的同类,他还会有勇气爱上她吗? 也许不会了。 哪怕能被锡兵小江找出,住在城堡里的陆苗小姐哪里有一点点的不好,他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,他们是相配的。 可是他找不出。 她哪里都很好;值得更好的人的,那种好。 她那样的心软又善良,浑身是用纸做成的,漂亮而娇气,需要被人好好地保护。 锡兵独自一人时,他勇敢地举起毛瑟枪,对抗顽劣的孩童、拦路的老鼠,他能在湍急的水流中屹立不倒。但他暂时,没有能力建造出大城堡,安放他的芭蕾舞小姐。 江皓月闭上眼睛。 花洒涌出清澈的水流,不知疲倦地冲淡脏污。 可惜很多东西仍是肮脏的,且无法自控的,比如锡兵不自量力的爱,比如他满溢出身体的欲望。 …… 陆苗餍足地窝在床上,树袋熊似的牢牢抱住江皓月的手臂。 她问他的腿还疼不疼。 他回答,已经好了很多。 “再跟我多说一点吧,从前你总瞒着我。” 她积极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,防止下一次她再像这次这样,手足无措。 “疼起来你是什么感觉?需要我怎么帮你呢?” 江皓月望着天花板,思索了好一会儿。 在陆苗以为,他睡着了,或者是不想说话保持沉默的时候,他开口了。 “那条腿是不存在的。” “但我时常能感受到它,它在痛。” “那条左腿,在我的感知中,它比右腿短了一截,它依旧保持着孩童时的长度。” “它已经坏死了,只是残留的疼痛仍在折磨着我。有时候是膝盖胀痛,有时候是脚拇指抽筋,有的时候一直觉得小腿有水,没法擦干;有的时候脚底板发痒,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拿到一片一片地剜我的大腿肉……雷雨天,翻来覆去睡不着,残肢会木木地疼。” 他情绪很淡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。叙述这件事,冷静得仿佛事情本身跟他没有太大关系,也没有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。 可听者依旧是听得一阵揪心。 她松开他的手臂,环抱住他的半边身子,姿势由被他抱着,改为了抱着他。 陆苗想着,这样的姿势或许能让江皓月舒服一点。 他笑了笑,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:“别担心啦,不严重。你没什么能帮到我的,我也没有什么能帮到自己的。阴雨天会难受,别的时候没事。” “除了担心,我没有别的能做的事了,你还不让我担心啊……” 陆苗闷闷地说:“那下雨天,我们就躲家里不出去,我在家里陪着你。” “傻瓜。”江皓月叹着气,捏了捏她的脸蛋。 “吃面吗?”她眨巴着眼睛,表情乖乖地问:“厨艺很好的苗苗可以煮面条给你吃。” 他忍俊不禁:“好啊。” 终于有自己能帮上忙的事,陆苗欢天喜地跳下床,翻找出她带来的小电磁炉和小锅子,哼哧哼哧地忙活起来。 江皓月坐起身,准备穿鞋过去帮她。 听到他不老实的动静,陆苗猛地一回头,手里举着锅。 “你不准动,”她的语气凶巴巴的:“不能剥夺我独自给心爱的人煮面条的权利。” 江皓月只好回到床上。 他出神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,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一抹幸福的笑。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,悄悄地震动了一声。 是一条新来的短信,发件人显示的是“芳姨”,江皓月点开信息。 【小江,陆苗什么时候回来?我想跟她通电话。你们那边下雨,她衣服够穿吗?】 他凝视这条短信,简单的一行字,看了大概五分钟。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。 这时,又有新的一条短信进来。 【她在你那儿玩够久了,你帮我跟她说,差不多时间要回来了,不能老麻烦你。】 “你在看什么呀?”煮面的空档,陆苗回过头跟他搭话。 江皓月下意识地迅速合上手机屏幕,选择了瞒她。 “没有。” 锅子内,美味的面条汤汁咕嘟咕嘟地沸腾。 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。 他一向不喜雨天,此刻却希望这场雨能下得久一些,将她困在这儿。 他没有城堡,却私心地想要一直一直看着她,怎么看都不觉得足够。 “大功告成。” 煮好苗条,摆好餐具,陆苗专为顾客小江开设的面馆可以开门营业了。 他在椅子前坐定,她却卖了个关子,不肯把手中的筷子给他。 陆苗叉着手,轻咳一声:“此山是我开,此树是我栽,此面……我煮的。要想吃我面,你需要付出点东西。” 他判断她是假装出恶霸的模样,于是配合地开始演良家妇女。 “什么东西?”他仰头,无辜的眼神看向站着的她。陆苗弯起嘴角,微微俯身。 手指轻佻地托起他的下巴,她的目光和他纠缠在一块。 “这位小娘子的,一个吻。”暧昧的视线移向他形状好看的薄唇。 江皓月心道:她果然是在演恶霸。 “如果我付不起呢?” 小娘子月月吸了吸鼻子,凄惨兮兮地问道。 “你付不起?”恶霸那叫一个生气呀。 他点点头。 陆苗恨恨地想:江皓月太坏了,他这不就是在装可怜吗?嘴明明在这里,怎么会付不起呢! 脑筋一转,她也不恼,反倒风情万种地冲他笑了起来。 “唉,没办法,我真是个善良的店家呢。你付不起的话,我可以先借你嘛……” 说话间,她动作利落地,在他唇上“啵”了一下。 ——嘻嘻,亲到啦。 她心满意足地把手里的筷子给他,江皓月笑着接过。 “我不是白借的,你下次记得连本带利还我。” 打劫后的恶霸,忠实地坚持着自己的设定。如果她没有笑得那么开心,语气说不定还能有点震慑力。 这戏是演不下去了。 小面馆唯一的客户,一如既往地对厨师的手艺赞不绝口。 “为什么你煮的面格外好吃?”他认认真真地发问。 陆苗托着腮,神情严肃地思索良久。 “被你发现了啊,我用了秘方。” 江皓月没想到这话她也能接,饶有兴致地停下筷子,听她要胡诌出些什么。 “愿闻其详。” “秘方是,”陆苗盯着他的脸,一本正经道:“添加了100吨的,我对你的爱意。” 江皓月终是没憋住,扑哧笑出声。 陆苗讲完自己也不好意思。 “笑得够了啊。”她提醒他。 他捂着嘴,肩膀抖个不停。 “你还笑。” 她拍着桌子,郑重其事地威胁他。 “你再笑我现在就要讨债哟。” 为了展示自己不容小觑的危险程度,陆苗朝着江皓月,高高地嘟起嘴。 他伸手将她捞进怀中。 陆苗心跳如鼓地地盯着他,眼见他的吻覆下来。 这次是,江皓月主动的。 她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味,温柔地和自己的融合到一起。 那个吻冰冰凉凉的。 他的手捧着她的脸颊,她不敢乱动,轻启唇瓣,配合他。 渐渐地,相连处变得湿润、柔软,身体发着热,她感到微微的窒息。 两人分开。 江皓月重新拿起筷子吃面。 这下陆苗彻底老实了。 她完全一副被亲傻了的样子,呆呆地愣在原地。 整个人,哪还有刚才坏恶霸的半点影子,活脱脱一个被轻薄的小媳妇。 ☆、61.欲来 傍晚,雨小了些。 陆苗洗澡的时候, 江皓月说自己有事处理, 要回学校一趟。 下楼后,他在旅馆外给陆苗妈妈打了个电话。 电话没响几声就被接了起来。江皓月双手捧着手机, 认真地问了好。 “哎,小江啊,”林文芳对他的语气也很亲切:“陆苗在你旁边吗?我想跟她说说话。” “她不在……” 江皓月顿了顿,鼓足勇气道:“阿姨,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。” 然后, 他把自己和陆苗的事跟林文芳说了。 他跟阿姨坦白,自己喜欢陆苗已经很久了, 以后的人生想跟她在一起。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。 江皓月安静地等待着, 不论沉默结束后林文芳的态度是什么, 总归该是由他来面对。 “小江啊……这么多年,阿姨看着你长大的,知道你是个好孩子。” 她思考着措辞, 表达得很是委婉。 “但是我们家陆苗,脾气倔、脑子轴, 缺点多得很, 她配不上你。” 江皓月心里跟明镜似的。 更早的时候, 他高三,陆苗高二, 林文芳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苗头, 她提出让陆苗去上补习学校, 寄宿式的。 那样做的缘由是什么……陆苗也许认为,她妈妈是不想让她影响他的学习,想让她去正规的补习机构提高成绩。可是江皓月,他一直很清楚阿姨的意思。 谁配不上谁,林文芳的意思他不至于听不明白。 林文芳叹了口气。 江皓月没说话,但她知道他在听。对话到了这个程度,虽然会让他伤心,但她身为陆苗的妈妈,也不得不把话说开了。 “我和你陆叔叔的情况,你是知道的。我忙前忙后,这辈子就为这一个宝贝女儿活了。我希望苗苗别像我,一辈子不要有太多挫折,等念完大学,有个轻松的工作,找一个能保护她的人,简单又幸福的过完一生。” 江皓月最知道陆苗内心是个单纯的小孩子,需要保护。 他喉咙里那句“我能保护她”,生生地卡着,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。 “以后,我也能……”他的声音一点儿底气也没有:“阿姨,我能做那个保护陆苗的人……” “上周,高利贷的人又找来了。” 林文芳打断了他的话。 “你们父子离开,没人敢租进来,他们把你们家的门锁撬了,里面剩的些杂物也想搬走。我看不过去,先给你们垫了点钱,把他们打发走了。” “小江啊,”她明确地对他说:“他们还会再找来的。” “你是我们的省状元,你在的学校问一问邻里就清楚,他们现在不找你,是看你在外省。但他们守着你回来呢,你知道什么叫高利贷吗?一天没还,利息就在往上翻。陆苗和你有关系的话,他们也会找她。” “阿姨,我今年打工赚了点钱,还拿了奖学金那些的……” 江皓月的话中尽是酸涩与困窘:“我已经汇了一部分钱还给陆叔叔,您那边的钱,我不能让您帮我家出,您把数额告诉我。” “不用啦小江。” 林文芳对他说话客客气气的,这么多年来,她一直非常善良地在帮助他和他家。 “你一个人在外地,那样的身体状况要学习又要打工,你的钱来得不容易,够自己生活已经很了不起了。我包括你陆叔,能帮你的只有一部分。小江啊,你爸爸欠的钱,有多少你是知道的。”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模糊糊。 不知什么时候,雨又开始下大。 江皓月艰难地吞了吞口水,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稳重。 “阿姨,我会努力赚钱,我保证。现在我半工半读,以后我毕业了,能赚更多的钱。虽然我是残疾,但我能够生活自理。我不会让苗苗受苦的,我会尽我的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。我爸那边我不会跟他往来的,我是我,他是他,苗苗有我来保护。” 他说得很感人。可惜,林文芳没被说动。 “你的意思我知道,你是个好孩子,命苦啊。” “陆苗的录取结果出来了,”她不住地叹息:“她的第一志愿没上。” “小江,你说的那些,全是以后的事呀……” 江皓月举着电话,愣在原地。 他天天查,一天查好几次,没有出结果,偏偏是今天出来了。 他知道,陆苗妈妈说得对。即便有再大的决心,还没做到就全是空话。 除了陆苗这个傻姑娘,有谁会愿意忽视已知的风险,去搏一个未知的未来。最为她着想的,她的母亲,为她选择的道路无视是对于她风险最小的。 电话另一端传来哗哗的雨声,夹杂着风,林文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服江皓月。如果没有的话,陆苗已经好几周没有联系家里了,她每天都在为女儿的情况焦急。 她希望陆苗尽快回来,回到自己能够管辖的范围。 “你肯定看出来了,陆苗对你有很深的感情。她先前跟我还有她爸爸生气,因为我们拦着她,不让她报你那里的学校做第一志愿。你那边的学校分收得多高,身为考生,她怎么会心里没数呢?陆苗任性归任性,她是个懂事的孩子,不想报本三让家里花钱,但你那边的本二,她大概率是上不了的啊。她那么执着,铁了心要去找你,我们怎么劝,她都不听……说实话,我挺怕看到陆苗这个失控的样子。人年轻的时候,被情感冲昏头脑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 街上的风呜呜地吹,像是谁的哭声,凄楚又可怖。 江皓月一言未发,直到林文芳把她想讲的话说完。 “小江,你跟阿姨坦白这件事,说明你是尊重我的意见的。”“如果你问我同不同意你们在一起,我是不同意的。” “……” 通话结束。 江皓月仰头望向倾盆大雨,满目空洞洞的茫然。 他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,就那么傻站着,站了好一会儿。 而后,他又拿出手机,拨打查询电话,查了一下陆苗的录取结果。 刻板的机械音一字一句地确认了,她被第二志愿的本地大学录取了。 江皓月抓抓后脖,又吸了吸鼻子。 他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,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;他的心脏很疼,眼睛也很疼。 他觉得,要是这会儿陆苗能抱抱他,兴许就不疼了。 他的苗苗是有魔力的。 可是不能。 他又怎么忍心,逼她从未来与他之间做出选择;逼她从家庭与她之间,做出选择。 江皓月最希望陆苗能幸福快乐,一生平平安安的。 江皓月是全世界,最希望的那个。 ☆、62.倾覆 陆苗从浴室出来, 江皓月不在。 她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。 外边的天彻底黑了。远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,只有雨在不停地下。 她一边吹头发,一边盯着门的方向看。 头发吹好了, 陆苗又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, 江皓月终于回来。 她从沉静的状态解封,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。 他拎回来一袋子水果,她跑过去帮他开门, 关切道:“有没有淋湿啊,外面雨下得好大。” “没淋湿,”江皓月对她笑笑:“我去洗水果。” “你坐着, 这些交给我吧。”她抢走他手中的袋子。 陆苗跑去处理水果, 在房间里忙来忙去,像只勤劳的小蜜蜂。 不一会儿,她捧着一盘子水果,跳上床,钻到他怀里坐好。 江皓月正坐着看电视,她猛地一扑,他往后退了一退, 仍是被她挨了个正着。 “先给我们小江喂个什么呢?”陆苗自说自话地摘下一颗葡萄, 问他:“葡萄吃吗?” 他垂眸, 看了眼她递到嘴边的葡萄, 摇摇头。 “你吃吧。” 陆苗没多想, 把葡萄往自己嘴里一塞。 “你不吃葡萄还买那么多呀, 早知道应该少洗一点的。” 电视在放一档娱乐节目,主持人问几个嘉宾“你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是什么”,陆苗看得入神,时不时地跟着里头的笑声音效一起哈哈大笑。 “哈哈哈哈哈,你听见他说的了吗?哈哈哈,太好笑了吧。”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,忽然发现江皓月已经很久没有说话,转头看向他。 他也在看电视,眸子静静的。 “你怎么不吃水果呀?” 陆苗微妙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,小心翼翼将水果盘往他的怀中放。 “是不是腿还疼啊?” “没。”他答得简洁,没有看她。 电视节目仍然在放。 音乐和笑声全是电视里的,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。 夜渐渐地变凉。 她知道他有事要跟她讲,被喊的时候,一点儿也没惊讶。 “苗苗。” “嗯?” 江皓月的语气,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。 “你什么时候回去?” 陆苗的笑意凝固在脸上。 “我不回去,干嘛问这个啊?你吓到我啦。”她反应过来之后,依旧在努力地冲他笑。 可他的下一句话,彻底地让她笑不出来了。 “刚才阿姨跟我打电话,录取结果查到了,你的第一志愿没上。” 他们充分地知道,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。 陆苗试图从江皓月的表情里找出点什么,比如失落、比如惋惜,比如难过。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,他很平静。 “我不回去,”扭过头,陆苗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果决:“我不要再跟你分开。” 江皓月劝她:“你继续呆这儿不现实。” “现实,我早就想过了。” 她沉着气,不想让江皓月觉得自己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。 未来跟他在一起,是经过她深思熟虑的结果。 “既然没上第一志愿,我不打算继续读书了,我想去找工作。” “什么工作?” 仿佛有商量的余地,他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她。 “很多工作高中学历就可以应聘了,我从那些工作做起,攒了钱以后,我可以摆摊做生意。你夸过我厨艺好,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特长,不论在餐馆打工还是摆摊做吃的,我的特长有了用武之地。大学四年时间,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才没有在社会学到的实用,我用那些时间打工做生意,还能跟你在一起,多好啊。” 陆苗眨巴着她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,字字句句讲得有板有眼。 江皓月毫不怀疑,她真的会将自己的话付诸于行动。 小姑娘浑身充满一往无前的勇气,为了他,她什么都不怕。 “厨艺?” 他嚼着她话中的字,不咸不淡道:“你做的东西,很普通,不能称之为特长。” 他说这话的样子认真极了。因为他说得这么认真,陆苗突然记不起他之前夸赞自己是什么模样。 “你不是很喜欢我做的东西吗?” 她满腔的热情被瞬间哽住,眼眶不自觉地发酸。 “我说的时候,没想到你会往这方面想。”他坦荡承认,先前说的是假话。 “后天走好吗?” 没给她更多发问的机会,江皓月说:“你明天想去哪,我们计划一下。” “你不要这样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!” 陆苗绷不住了,她气呼呼地朝他吼,吼完之后,不管不顾地砸进他怀里,手脚并用地抱住他。 “甩开我是不可能的,赶我走是不可能的,你喜欢我的话,我就哪里也不去。你别自作主张地觉得,对我说些狠话,逼我回去是为我好。我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,对自己最好的是什么——我想跟你在一起,再辛苦都乐意。” 他叹气:“你冷静点,我说的是真心话,你在这儿……” “别劝了,我不回去。” 她直接打断他的话,那些用来拆散他们俩的说辞,她一个字都不想听。 “人生这么短,意外这么多,我永远不要放开你的手。万一我得急病了怎么办?我出车祸了,忽然火灾了,地震了……” “陆苗。”江皓月冷着声音喊她。 陆苗没忍住,小声地哭了,剩下点力气虚虚地扯着他的袖子,像只被抛弃的小猫。 跟他分开这一年,她怕惨了。 尘世总沉浮,人间多离散。不用天灾人祸,即便两个人携手走着,都不一定能走到最后,她又怎么去相信那句虚无缥缈的“有情人终成眷属”,有恃无恐地放开他的手呢。 她不想,不乐意,不敢。 悲哀的是,陆苗的眼泪对江皓月没有用了。 他未曾软化,不再像从前那样,温声哄她。 他在等她哭完。 “好,我知道了。我妈跟你打电话,她劝的你对吧?”陆苗自己止了哭,抹掉眼泪。 他伸手去拦她,差了一步。她从床上爬起来,拿了桌上的钱包,开门往楼下跑。 她没穿鞋,外面下着大雨。 江皓月拄着拐杖,追到一楼的时候,已经看不见她的人影。 他带出来的伞忘记用,护住怀中她的鞋,不知方向地冲进了雨幕。 黑漆漆的夜是遮住眼睛的布,铺天盖地的雨滴是一把把刀子,往最疼的地方割。“陆苗……” “陆苗……” 他慌不择路,拼命走得更快一些。 拐杖打滑,江皓月重重地在水泥地上跌了一跤。 他仿佛失去痛觉,爬过去捡起拐杖,没等站稳,又急着往前走。 陆苗在隔了几条马路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。 她颤抖着,声嘶力竭地对电话那边的人说:“我要跟他在一起。你们不是我,凭什么替我选?” 她的脸皱巴巴的,鼻子通红通红,她在哭。 江皓月隔了条马路看她。 陆苗爱江皓月。 这世上,陆苗最爱江皓月。 江义不爱江皓月,他爱的是他身上陈露的影子,他将孩子视为他们爱情的结晶。 陈露不爱江皓月,她爱自由,爱她自己,她选择抛弃家庭,开启她新的人生。 陆永飞和林文芳爱护江皓月,出于愧疚、出于亏欠,出于他们的善良。 连江皓月,他也不爱自己。 只剩陆苗爱他。 可是,他不能要她的爱。 江皓月不爱他自己,他爱陆苗。 ☆、63.废墟 陆苗打完电话回到旅馆, 江皓月不在。 房间一共那么大,一眼望尽。 她不死心,失魂落魄地找了他一圈,只发现他留在桌上的字条:【我回宿舍了】。 寥寥五个字, 没有多余的关切, 鲜明地与她划清界限。 放在字条旁的,是被搁置许久许久的旅行计划表。江皓月不知道从哪里把它翻出来,用来提醒她, 他之前说的“你明天想去哪,我们计划一下”。 他带来的东西很少,这会儿全带走了。 陆苗盯着计划表看了几分钟, 揉成团, 丢进了垃圾桶。 切好的苹果氧化,身上淋湿的衣服冷掉,她死气沉沉地在房间里坐着。 等到凌晨两点,陆苗不得不认清现实:江皓月今晚不会回来了。 陆苗做了一夜的噩梦。 清早,拍门声将她叫醒。 睁开干涩的眼睛,陆苗迅速挣脱困意,从被窝里坐起来。 ——江皓月回来了! 她没有半点犹豫地拉开房门。 外面站着的人, 出乎她的意料。 “爸爸, 妈妈……” 陆苗哑着嗓子问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 林文芳和陆永飞皆是一脸倦容。 现在不过凌晨六点, 他们是连夜赶来的。 “你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, ”陆永飞单刀直入道:“我们来带你回去。” “我不回去。” 陆苗执拗得不可思议。 “昨天在电话里我已经跟你们说得很清楚了。我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过什么样的人生, 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。” 林文芳被她气笑:“陆苗, 我生你养你十八年,你竟然跟我说出这种话。” “是,我知道这样对你们说话很不应该。” 陆苗的下巴微微仰高,眼神定定:“但你们反对我和江皓月在一起。” 林文芳盯着她,目光中满是痛心。 “我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,爹妈也不认了,”她冷哼一声,语气变得尖利:“选择?你凭什么有权利去选择?” “你来这里的钱不是我们出的?你住的旅店花的不是我们的钱?你身上的衣服鞋,所有的一切不是我买的?你的钱用差不多了吧?不必再向我们要了吗?你跟我谈选择,你花着我的钱,在这儿跟我谈选择?” 陆苗倔强地挺直脊梁,不愿松口:“我不花你们的钱,我会去找工作。” “陆苗,你到底是傻了还是疯了?”陆永飞皱紧眉头:“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拿个高中文凭,你打算出去打工?” “我不是一个人,”她露出小小的笑,颊边有浅浅笑窝:“江皓月也在这儿。” “行,那你等会儿听听他怎么说吧。” 林文芳抱着手,表情似笑非笑:“我们跟他通过电话,他一会儿就来。” 他们进到房间里,气氛糟到了极点。 就在这时,林文芳眼尖地发现屋里多出了一张床。 “加的床是怎么回事?你们睡一个屋?” 陆苗瞥了眼用来堆杂物的小床,轻描淡写道:“他不睡那个床。” 她侧身,给她妈妈指了指房间正中心的大床:“我和他一起,睡那张。” 陆永飞和林文芳的脸色,被她气得一阵青一阵白。 “陆苗,你想怎么样?” 林文芳没忍住,歇斯底里地冲她吼了起来:“你没本事考来,准备大着肚子留在这里,让上大学的江皓月养你?” 这话说得相当难听,陆苗攥紧拳头,清清楚楚地重复道:“我不用他养,我会去打工。” “哦?打工。” 林文芳将那样的生活撕碎了,血淋淋地扔到她面前。 “大着肚子,拿个高中文凭,给人点头哈腰地打工,每日最大的盼望是你老公早点回家。这就是你所谓的,被你选择的、心心念念的,你想要的人生,对吧?” 陆苗的胸腔剧烈地起伏。她有一肚子想说的话,但她极力地,将它们全部咽下去。 对面是她的父母,她明白自己和他们是无法讲通的了,索性不说。 “随你怎么想吧。”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,倔得让人恨。 陆永飞看着眼前的亭亭玉立的女儿,恍惚间想起她还是小不点的时候。 林文芳举着鸡毛掸子要收拾她,她被打得嗷嗷大叫,被追得满楼乱跑……可是她没错,就坚决不会认错。 好似一眨眼那么短的功夫,那个调皮的小娃娃,就长得这么大了。 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,拿现在的陆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。 房门没关,在这个林文芳接近崩溃的时间点,江皓月来了。 他礼貌地扣了扣门,不知先前的话他听了多少。 陆苗第一时间走到他身边,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。 江皓月的出现和他此刻亲昵的举动,让陆苗有了底气。 不过,这底气只维持了几秒。 “叔叔阿姨,你们别跟陆苗生气,别对陆苗失望。” 他的表情看上去,温柔又平和。 “正好大家都在,说清楚吧。” 陆苗望着他,他甚至分出心思,对她笑了笑。 “苗苗,我一直把你当妹妹,叔叔阿姨误会了。” 如坠冰窟不过如此,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用尽全力试图去理解他的那句话,其余的什么,她都想不起来。 “叔叔阿姨,你们出去吃个早饭吧,我跟陆苗说一会儿话。” 江皓月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。他送陆永飞和林文芳出门,给陆苗留足了缓冲的时间,给她留了的脸面。 等他重新回到房间,这里终于,又一次只剩下他们俩。 在这个房间,他们紧挨着一起看电视,他吃她煮面的面,他帮她吹头发,她轻柔触碰他脆弱的断肢处,她安慰他的疼痛,她对他表白对他许下一生的诺言,他们拥抱、亲吻,缠绵,依偎……这是一个装满美好回忆的,属于他们的小天地。 “我爸妈走啦!” 陆苗自然地挂到江皓月的身上。 她吸吸鼻子,声音轻轻的、娇娇的,带了些毫无杀伤力的责怪。 “笨蛋,你好歹编个像点的谎呀,当我是妹妹……你说了自己信吗?” 他没有拂开她的手,纵容她做一切想做的。 可他对她说:“那是实话。我的亲人关系淡薄,我一直把你当成的亲生妹妹。” 亲切又恶毒,他管她叫“亲生妹妹”。 陆苗被这四个字恶心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。她松开圈住他的手,再也没法继续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。 “你会亲吻自己的妹妹吗?”她一脸的好笑。“比那个更出格的事,我们也做了,你不会忘了吧?” 陆苗不要脸皮,她什么都敢说。 江皓月避而不谈的话,她愿意将那天浴室发生的细节,仔仔细细地复述一遍。 她直视他的眼睛,要从里面找出他说谎的痕迹。 江皓月的双眸灰蒙蒙的,静谧空旷。 他凝视着她,眼里却仿佛全然没有她。 他说:“因为你喜欢我啊。” “我是个残废,你家对我有恩,从小照顾我,连我上学的钱都是叔叔给我出的。你喜欢我,不嫌弃我是个残废,你要我和你恋爱、对你负责,和你结婚,那也没什么,我愿意接受。” 江皓月摸了摸陆苗的脑袋。眼眸中,是与往日无差别的疼爱。 “你年龄小,贪玩好奇。你觉得什么好玩,我全部陪你玩。” 他太了解她了。 陆苗是在江皓月手心中长大的呀,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,该怎么样能让她伤心,该怎么样彻底地弄碎她的心。 “玩?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好玩物件?你把我对你的感情说成我觉得新奇,我在玩乐?因为你是个残废,你在对我报恩?我不嫌弃你,你就愿意付出?” 短短一句话,她一字一顿,说得颠三倒四。 陆苗连呼吸都开始不畅,胸口钝钝地疼了起来。 “你没喜欢过我?” 她如此艰难地问出这句话,江皓月答得毫不犹疑。 “你问男女之情的话,没有。” 他说没有。 “和我一起拍的情侣大头贴是什么?老了我们一起去海边去吃芒果冰的约定是什么?更早的时候,我们之间的不早恋协议是什么?” 陆苗尝试让自己语气听上去更加咄咄逼人。可是她发现,她能找出来的,江皓月喜欢自己的痕迹,少得可怜——翻遍脑海,最后说成三两句话,就用完了。 “你误会了。” 这是关于她的疑问,江皓月全部的解释。 是了,他解释过了。他那么做,因为她喜欢他,所以他愿意配合。 那些,跟他喜欢她,又有什么关系呢? 然后,她不合时宜地想起,促使她告白的那夜,他的舍友跟她在火锅店的对话。 她问:“为什么你们会知道,我不是他喜欢的人,是他的邻家妹妹?” “江皓月说的呀,”他们回答她:“他强调了很多次呢。” 之后,告白成功。 江皓月的克制,江皓月的挣扎,江皓月的欲言又止……她不是一无所察,所以她才会在他有所回应时欣喜若狂,不是吗? 陆苗挺想哭的,她觉得自己好可笑。 但她哭不出来,眼泪好像在昨天全掉光了。 不能轻易放手啊,陆苗对自己说,是这么喜欢的江皓月呀,说不定,还有一丝希望呢。 “江皓月,你不能骗我。” “你喜欢我要跟我说。你这样认真骗我,我要信的。” 她咬着唇,小心地捧上自己缝补好的心意。 它经不起二次的伤害,但凡他的声音大一些,它就要碎掉了。 “那你如果是为我好,一定要我回去。你跟我说,你让我乖乖听你的话读完大学,我再来你城市找你;或者,我回去复读一年,再经历一次高考。” “你跟我说,来日方长,我们以后能够在一起。你喜欢我的话,不能骗我。” 他拒绝她的时候,总归比他拒绝其他女生要委婉很多,温和很多。 江皓月静静思考了一会儿,慎重地对她说:“你回去读书是好的,为了我耽误前程,对你而言代价太大。你想让我跟你在一起,等我以后有能力了,我是愿意的。” 她面白如纸,心脏好似被人凿了一个洞。 它飞速地渗漏,凹下去,缩成扁扁的一团。 “嗯。”她笑:“让你选,你不会跟我在一起,是吧?” 江皓月仍是那套说辞:“我是残废,我没得选,你有得选。” “我知道了。”陆苗不忍再听。 罢了,她想。 到此为止吧。 ☆、64.溃烂 陆永飞和林文芳不知道江皓月对陆苗说了什么。 等他们回到旅馆,她已经开始收拾行李。 江皓月把他们送到火车站, 陆苗一路没说过话。 上火车前一刻, 她走在最后……他和她寻常地告了别。 隔着车窗, 江皓月凝视着陆苗背对自己的后脑勺。发车广播放了两遍,她终是忍不住回过头来。 站台人群来往, 其中她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影,再寻不见。 八月的炎热夏季,她脸白得像纸, 手凉得像冰。 回到自己的城市,陆苗的生活回归了正轨。 开学,她去录取她的大学报到,念自己根本没有兴趣的金融。 她的高考分数高了那个学校录取分几十分,每每提起这件事她的爸妈就会惋惜“你看吧, 读的那个破学校,叫你当初不听我们的, 本来可以上更好的”。陆苗一句不驳,再多说几句,他们便会自发地止住话题。 父母不太乐意谈论有关她和江皓月的事, 尤其是在有外人的时候。 刚从首都回来, 他们念了她几天——“你怎么傻成那样”、“你太幼稚了”、“你就是没吃过苦才会这么天真”, 陆苗由着他们说。到后来,他们也不爱说了, 大约是觉得丢脸, 觉得女儿当时的做法让他们难堪。 然后,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。 仿佛暑假那些激烈的争吵,是陆苗做的一场不值一提的,荒唐的梦。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陆苗变得越来越安静。 入住学校宿舍,舍友们对她的印象一致是:这女生长得很漂亮,只是性格太孤僻了。 作为大学新生,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考虑参加不同社团,积极地去聚会和活动。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像刚放出笼的鸟儿,享受着自由的生活,忙着认识新朋友。 陆苗却不是的。因为出众的外貌,一开始她身边不乏关注的目光。但她刻意地避开人群,不愿意和人交流。 在欢快闹腾的新气象中,她是格格不入的一抹灰色。 那些想要跟她做朋友的、想要跟她变亲近的,小心翼翼传达过来的善意,被她一次次地忽视、挡住,渐渐地它们减少,最后消失。 一整天,身处人来人往的校园和闹腾的八人间宿舍,陆苗可以一句话都不说。 高中时期的校友偶然在学校碰见陆苗。她的气质变化太大,如果不是脸长得一样,他们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是曾经那个阳光又活泼的姑娘。 以为陆苗是不适应新环境,他们上前跟她打招呼,她的反应生疏而冷淡。 林文芳一点没觉得女儿出了问题,相反,她觉得这是好事。 从前,她嫌陆苗太闹腾,现在她的模样,被林文芳解读为文静、沉稳,这是一种长大的表现。 家在本地,每个周末陆苗都要回家。 对于现状林文芳很满意,她能掌控陆苗的情况,将她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。陆永飞那边,他的工作忙,关心陆苗的方式是,他相当大方地一次性给了她半年的大学生活费。 舍友们没有一个不羡慕陆苗。即便是父母离异,她有关心她的妈妈,有求必应的爸爸,得到的爱和零用钱,全是双份的。 这样的姑娘,本应是快快乐乐的,但她偏偏愁着一张脸。 她们私下嚼舌根:世上就是什么都不缺的人,会成天地矫情这个,矫情那个。 不知何时起,陆苗有了失眠的毛病。 睡在她对床的女生,清晨四五点起夜上厕所,发现陆苗睁着眼睛。 她没有辗转反侧,也没有玩手机,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天花板流眼泪。 女生没敢跟她搭话。由于这个画面莫名的渗人,陆苗不在寝室的时候,她和其他舍友悄悄地讨论她,讲着讲着,大家都有点怕怕的——是不是陆苗的精神状态有些问题。 原来大伙都不止一次撞见过,她睁着眼睛不睡觉的样子。 宿舍里稍稍能跟陆苗讲得上话的妹子,找了机会委婉地问她:“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太好?” 陆苗回答:“我不想睡觉,睡着了会做梦。” 妹子疑惑:“你经常做噩梦啊?” 她说:“不是。” 多的东西陆苗便没有再说,同寝的人更觉得她莫名其妙,古怪到不行。 施澈算是高中跟陆苗玩得很好的朋友。暑假她人不在家,他找不到她,开学他又找了她五六次,她始终没有答应出来和他聚一聚。 一来二去,他明白她是故意不想见他,直接去她的大学堵人。 陆苗形单影只地出现。 不过短短几个月,她瘦了一大圈。 “猛弟,你这是……减肥啊?”施澈被她吓到,连玩笑都开得不顺畅了。 陆苗对他笑了笑,连他叫自己那个难听的外号,都不再在意。 宛如一夕之间,她身上那股生动的朝气被抽得干干净净。 一双大眼失去亮光,望进去是一片沉沉的灰烬。她拒绝他一起吃晚饭的邀约:“不去了。我得回宿舍,要看书。” “不行,”施澈扯着她,往校外走:“我请你吃饭。” 施澈没上大学,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,直接去他爸的工厂里打工。现如今他混得风生水起,驾照也考出来了。 载陆苗,他不再骑着以前的五彩带音响电动车,他买了一辆看上去就很贵的小轿车。 本想开着它来,跟陆苗炫耀炫耀,见到她以后,施澈已经没了那个心思。 她整个人的状态,太糟糕了。 “喂,你是被人下蛊了吗?我带你来吃水煮活鱼,是水煮活鱼啊,你还是不开心!” 施澈长长地吁了口气:“那你的问题就严重了啊。” “你想多了,”陆苗一脸的轻松:“我没不开心。” 他心下烦躁,想叫老板上几打啤酒,记起陆苗是个乖乖女不喝酒,临时换成了雪碧。 给她满上一杯雪碧,施澈不绕弯子,直接问她了。 “不是去见江皓月了吗?” 听到他的名字,陆苗脸色微变。 “你高三就盼着一件事,考完试去见江皓月。暑假见了他,得偿所愿,怎么会不开心成这个样子?” 她抿了口饮料,开始走神。 舀起锅里的鱼块,施澈嘟囔道:“你心里有事的话,找我说呗,憋着干嘛?” 陆苗苦笑:连施澈也知道啊,她确实是,无人可说。 江皓月这个名字,已经和自己不在同一个圈子,且逐渐地,淡出她的生活。 跟谁说都不合适,她心中意难平。 不知道是哪里开始错了啊,如果没人有错,那就是她的错。 知错要改,可她不想改,不想把他忘记。 所以,陆苗也不肯承认是她错了,她自己跟自己较劲,自己跟自己赌气。 她说:“我总觉得自己行的。” “报志愿的时候,觉得行。” “后来第一志愿没上,觉得不上大学行。” 指尖划拉过杯沿,饮料的气泡从杯底涌上来,一颗一颗地裂开。 盯着汽水,她神色恍惚。 “直到现在,我还是特别想证明给他们看。” 陆苗有一肚子的傻话,没处说。任何人听完都会觉得她很蠢,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。 听完她的话,施澈得出的结论和其他人无异。 “陆苗,我觉着你在钻牛角尖。” 所有为她好的人,说出的话是相似的。 可不是在钻牛角尖吗——她困在自己为自己画的圈圈里。 水煮鱼的锅见了底,饮料开到第三瓶。 陆苗跟施澈干杯,仰头喝光杯里的水。 “牛角尖……”她轻笑。 “我的人生是为了江皓月活吗?” 她攥紧杯子,咬紧牙关。 “我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?” 借着劲头,她眼里的稍稍有了几分从前的光。 “我连一个特长都没有吗?” 陆苗一拍桌子,坚定道:“其实,我也没有很喜欢江皓月。” “咳,”他被呛到:“猛弟,醒醒,你喝的是汽水,说得什么胡话啊。” 她凉凉地扫了他一眼,接着,左看看,右看看。 陆苗捞起自己丢在地上的书包,拉开夹层拉链,翻出一本卡通大头贴相簿。 她替自个儿满上雪碧,一边喝,一边翻。 施澈算看出来了,这人是想借汽水装醉…… 本来挺搞笑的一幕,他都准备笑了,忽然听见她说话。 陆苗用很轻很轻,又很难过的声音,小小声重复道:“我没有很喜欢江皓月。” 他凑过去看,看见他俩的大头贴。 烂大街的粉色爱心,男孩女孩挤在屏幕正中间。 两人笑得很幸福,他的手搭着她的肩。 陆苗的手指按在大头贴边沿,看了又看,擦了擦他的笑脸。 “啪嗒。” 她哭起来没声音,头垂得很低。 相簿上的小水珠好似错觉,很快被她擦掉。 施澈动了动唇,想说些什么,后来还是没说。 陆苗很快恢复好了。她再度仰起头来的时候,一点儿不像掉过眼泪的样子。 “我得好起来。”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,是给关心她的施澈一个交代,也是她对自己的劝诫。 他大概猜到,她和江皓月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,总归她想走出来,想法是好的。 于是施澈对她点点头。 …… 他和陆苗的第一次见面,她在学校操场单挑一群男生。 那时施澈想:这女的是我见过最疯的人。 时至今日,施澈仍在感叹:陆苗是我见过最疯的人。 下一次他听到她的消息才知道,陆苗退学了。 ☆、65.南墙 陆苗的叛逆期来得轰轰烈烈。 她从小就属于那种上蹿下跳,闹到不行的皮孩子。父母离异之后, 林文芳对她的管教越发严格, 一心希望她能够成材。陆苗爱她的妈妈, 所以她不想辜负她的期望,循规蹈矩地按照她计划成长。 江皓月是陆苗的一次“不听话”。那次的反抗之后, 她看清了父母在自己身上设下的束缚,也正是因为她的反抗,他们加大了对她的控制力度。 回家后, 陆苗尝试重新做回那个乖孩子。 父母对她的压抑,以及她对自己的压抑,日积月累,待到某一个时刻,忽地触底反弹。 给爸妈留下两封长长的信, 陆苗背上背包,在一个周末毫无征兆地离家出走。 林文芳读了陆苗的信。 读到最后一段, 她捏着信纸,一下子没忍住,哭得肝肠寸断。 【妈妈, 不撞南墙不回头, 原谅我稍微离开你一阵子。 我知道, 你会觉得我这样做没意义,又很蠢。 你想保护我, 让我少走弯路。 但我还是想去撞一回。 痛了, 我愿意受着;至少我能死心, 我能甘愿回头。 我会照顾好自己,请不要挂念我。】 用词像是很贴心、很明白事理,可是离家出走,就是离家出走。 她想来想去,想不明白陆苗这孩子是随了谁,脾气倔成这个样子。 “我得报警,把她抓回来。”林文芳哭过之后,立刻想着如何找回女儿。 “算了吧,事已至此。”陆永飞看完信,结合上一次的事,反而释然了。 “陆苗年轻,她不懂事、天不怕地不怕,却也是因为年轻,她有走错路的资本。像她说的,既然她愿意出去受受苦,你不如由着她,她知道难了,她就回来了。我们劝得再多,有什么用呢?” 他说得这么轻巧,林文芳听着便气不打一处来。 “你是她的监护人还是我是她的监护人?由不由着她,是我来决定。要不是你,她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吗?陆苗带走的钱,是你给的生活费,你平时一点儿不管她,给钱倒是大方,看看这钱最后被她用来做什么了。还有江皓月,他是你当年造下的孽,如果没有你惹祸,就没有后续的纠葛,我们家也不会欠下这笔烂账。” “你冷静一点,不要把所有事混在一起说。” 陆永飞被她囔得头疼,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。 “陆苗会这样,是你逼的。要不是你管得她那么紧,她不至于离家出走。” “我逼她?”她揪着这个字眼,双眼咄咄喷着火:“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她好?我每天辛辛苦苦为了她,那叫我逼她吗?” 两人争着争着,又是一阵口角。 陆苗走得悄无声息,似乎任何人都没告诉。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,甚至没人知道她计划离家出走这件事。 即便是报警,仍旧没什么作用。没有她去哪里的线索,如何在茫茫人海寻到她的行踪。陆永飞和林文芳联系了陆苗高中的朋友,她们没有跟她联络;他们找去陆苗的大学,宿舍七个女生,她们皆是一副跟陆苗不熟的样子。 问来问去,其实还有一个人……陆苗大概率不会去找他。 万一她去了,那孩子的性格肯定早就联络他们,跟他们报平安了。 自上次一别,陆苗父母没再跟他通过电话。 无奈,在尴尬和女儿的安危之间,明显是后者更为重要。陆苗失联快一个月,他们走投无路,拨通了江皓月的号码。 他们怀抱一丝希望,他说不定会知道陆苗去了哪里。 正是入冬的季节,江皓月从图书馆出来,手机响了。 陆苗父母绕着弯子,和他客客气气地寒暄半天,才支支吾吾说出了陆苗离家出走的事。 他站在路边跟他们打电话,不知何时,天空纷纷扬扬飘落一场雪。 电话打完,天也黑了。 结束通话的最后一句,江皓月说:“我会去找她的,你们别担心。” 把发烫的手机收进口袋,他望着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花,意识到冬季已经到来。 时间过得真快,一晃眼,他们分别的夏天,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。 她同样好久好久,没有跟他说过话。 江皓月想起陆苗没看过雪。 他们长大的南方小城,冬天不会落雪。 去年这个时候,他打电话给她,他说他这儿下雪了,她兴奋极了。 他记得很清楚,她的语气满是憧憬,用非常大声的声音对他说:“好希望明年我们能一起看雪。下雪就能堆雪人了吧,那该多好玩啊!” 江皓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雪。 陆苗没来找他。 她可能不来找他了。 ☆、66.远方 远方没有诗和梦想, 远方是人生地不熟,远方是彷徨和空寂。 钱来得不容易, 陆苗辗转换了好几份工。 第一份工是餐馆工, 她负责点菜上菜;打烊后, 负责打扫洗碗和帮忙新一天备货。 老板娘跟她说得最多的话是“动作快一点”, 一天下来, 她累得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, 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去。 住的地方条件很糟,五十平米的单人公寓,住了六个女生,全是和她一样,年纪轻轻来外地打工的。 地方太小,没处放床,被单直接铺在地板上, 个人的空间也仅限于那床被单的大小。陆苗的班早, 她起床时要摸着黑, 小心翼翼的, 一不注意就会踩到睡在旁边的女生。 虽然那里缺点和不便有很多, 但是租金便宜。 餐馆工做了几周,同住的女生介绍她去帮忙串珠子。 耳环、手链、脚链、项链, 形形色色的手工饰品, 陆苗刚开始做的时候做得慢, 几天就熟练了。串珠子是按量算钱, 相比于餐馆, 不需要跑来跑去或者和顾客交流。 这个活陆苗只做了一周,主要是身体没法适应,她眼睛不舒服,手指节硬得弯曲都会疼痛。 后来她换了个住的地方,照样是合住。一个废旧车库改造的地下室,比起单人公寓好的地方是,有床可睡。 冬天的时候,又潮又冷,棉被硬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。屋子里常年有一股发霉的青苔的气味,上铺的女人抽烟,问陆苗要不要来一根。 即便是每个人都不容易的地方,仍旧存在鄙视链,床位在她对面的女生给陆苗使了个眼色。她知道那是因为什么,女人在不正经的场合上班。 “谁知道她有没有病啊……”女人不在屋子的时候,她们背后议论:“整天穿得那么暴露,吞云吐雾的,她抽的是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其实能是什么,不过是寻常的廉价香烟。 陆苗接过了她递来的烟,她没抽过这种东西,吸一口就猛烈地咳了起来。 烟掐了喉咙还是不舒服,她咳得眼泪都出来了,完全无法理解这种东西如何能替人排忧解难。 倒是因为这个契机,她跟女人相熟。 她介绍陆苗和她朋友一起摆摊卖衣服。 工作这件事大约是各有各的辛苦,没有一行是容易的。遇到城管是常有的事,几次锻炼之后,看着风声不对,陆苗便扛起沉重的编织袋,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路;挑三拣四的客人更是家常便饭,她和他费尽口舌,讲了一个多小时,最后他什么也没买。 做生意必然要笑脸迎人,陆苗讲得嗓子沙哑,笑到脸僵。 收获是,她终于攒下一点钱。 …… 江皓月在x市的海边夜市找到陆苗。 她穿了一件有毛绒绒帽子的军绿色羽绒服,晒黑了很多,看上去健康又有活力。 她的小推车很新,塑料板用红色贴纸歪歪扭扭贴了四个大字“铁板豆腐”,旁边用黑色油性笔写着“和烤肠”。 卖小吃的铁板上,一半放烤肠,一半放豆腐。 铁板豆腐的生意比较好,烤肠好像已经烤了很久,直至外皮烤焦,始终无人问津。 蹭着一盏昏黄的路灯,她低头专心致志地料理食物,翻面的动作流畅,撒完孜然撒辣椒粉,一看食物的卖相就知道会十分入味。 有人路过,眼神扫过她的摊位,她会高声招呼生意:“你好,铁板豆腐三元,烤肠两元。” 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,笑盈盈的,跟她对上眼神,路人也情不自禁地回以一个微笑。 “给我打包一份豆腐吧。” 她从货篮中麻利地翻出打包盒:“要放辣椒、番茄酱,或者葱花吗?” “嗯,多放点辣。” “好咧,”打包好之后,又是一个笑脸:“你拿好啊。” 忙过生意好的那阵,陆苗搬了张塑料椅坐在摊位的后面。 她身后是x市的大海,眼前一条街,人来人往。摊贩们为了吸引眼球使劲浑身解数,一条街闪耀着五色的霓虹。 这时候她是不笑的。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江皓月注视着她。 他猜测她在想些什么,没有结论。 卖小吃的摊位好像并不是她一个人的,最忙的那阵子过了,九点出头,一个老妇人接替了摊位。 她和陆苗笑着说了些什么,铁板上烤焦没人买的烤肠,陆苗拿了个打包盒装走。 他一连看了她三天。 第四天的晚上,陆苗沿着海滩往回走。 走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,她停下了脚步。 江皓月以为她要买些什么,却不是的,她看到了一个乞丐。 而后她开始翻自己的裤兜,先是翻出一张一百块钱,放进他跟前的铁碗里。 那乞丐连声道谢,她还在翻自己的兜,又翻出一张一百元,同样给了他。 两百元,大概是她身上所有的钱。 比她一晚上辛辛苦苦在那里卖吃的赚的钱,还要多。 等陆苗走远,江皓月走近那个乞丐。 ……是一个残疾人。 他面前摆了张纸,讲述自己因为意外失去了双手、双目失明,他无法工作,每天吃不饱穿不暖,家里的孩子病重,恳求好心人帮帮忙。 江皓月亲眼看着,在陆苗走后,失明的乞丐左顾右盼,大约是认为没人注意到他了,从他“失去双手”的空袖子处,突兀地伸出一只手。 他将铁碗里的两百大洋,急急地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。 今晚的钱赚够,做完这件事,他也准备“收摊”了。 躲在附近的乞丐的同伙,骑着电瓶车来载他回去。 江皓月脸色阴沉地跟过去。 在乞丐笑嘻嘻地收拾着用于乞讨的道具时,他猛地抓住他的衣领,将他往灯柱上推。 那人没想到黑暗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,被他一拳揍了个正着。 “喂!你干嘛啊!”同伙反应过来,立刻动手帮忙。 “你不配拿到她的钱。”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,眼眸黑漆漆的,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疯癫。 说完话,开始动手去扯乞丐的衣服。 “妈的。”乞丐本来就不是残疾,两人合力,迅速地将形势逆转。 江皓月被揍倒在地。 同伙重重地朝他的腿踢了几脚,他们想要尽快脱身,可他紧紧抓着乞丐的衣服不肯松手。 他们骂了几句,踢他踢得更重。 “这个人的腿怪怪的。”乞丐眼尖地察觉江皓月身上的异样。 “靠,他戴的假肢啊。”他们发现以后,下手更重。 同伙踩着他的手,在水泥地上碾,有几脚甚至踹到了他的脑袋。 没见过被打的人是这样的……他一点儿没躲,跟不痛似的。他们打差不多了,准备放过他,他又一次地扑上来,要夺乞丐衣服里的钱。 “你他妈还敢过来,”乞丐骂骂咧咧地冲着他的腿踹:“妈的、妈的,我们碍着你本行生意了是吧?” 江皓月已经站不起来了。 他的骨架仿佛裹着碎掉的血肉,在一寸一寸地坍塌。 可是,他不肯放手,哪怕爬着都要跟过去。“这个残废脑子有病吧!” 他们看着他在流血的半边脸,像在看一条疯狗。 “太他妈渗人了。” 最后,他们认了倒霉,丢下那两百元,摆脱他的纠缠。 江皓月脱力地倒在地上。 他握着两百元,奄奄一息地看向天空中惨白的月光。 胸口很疼,身上哪里都疼,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疼痛。 可能他是真的疯了。 江皓月低低地笑起来。 先是,一两声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笑。 笑着笑着,他的笑声越来越大,笑得浑身都在抖。 他按紧那两百元,用着要把它们按进胸腔的力道。 “抢回来了。”他对自己说。 ☆、67.前路 跨年那天,陆苗给家里打了电话。 不论是她爸还是她妈, 说的最多的话, 就是让她回来。 从最初的骂她, 到后来的跟她讲道理,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逼问:“你到底折腾到什么时候?什么时候回来?” 她应:“快啦。” 通话的最后, 林文方问她:“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们?” 陆苗想了很久,对她说:“没有。他不喜欢我, 不算拆散。” 离开x市的前一天, 陆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。 那片绿绿的大海,被来往的游客和卖小商品的摊贩占满。陆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见海的一小角, 她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。 或许不是对的时节, 芒果很酸, 为了掩盖这个缺点,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炼乳。 芒果冰尝起来酸得发涩, 又甜得发腻。 店里有一块留言的区域, 牵了几根长绳,顾客写下纸条、留下合照, 将它们夹在绳上。 陆苗在这儿留了言, 随身带着的那本大头贴被一同夹在纸条的后面。 她决定不再把它们带走。 店门打开,外面的海风吹动长绳上的字条。 纸上写道: 【我自己来了这儿。 之前约定老了要一起去,我等不及先去了。 我梦见过这里很多次,都是美梦, 忍不住想来看看。 我看了大海, 吃了芒果冰。 我总梦见我跟你一起来的, 我把我们的照片留下了。 江皓月,你今晚会梦见大海吗?】 被假乞丐团伙殴打的那晚,江皓月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。 他满身是伤,晕倒在街头。 好心人帮他打了急救电话,在医院,除身上的伤和脑震荡外,江皓月被诊断出滑囊炎。 接着是做手术,和漫长的康复期。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陆苗父母。 后来跟他们通电话,他得知了陆苗平安回去的消息。 …… 施澈再见到陆苗,她的状态和几个月前的大不一样。 小脸蛋还是一样的漂亮,主要是精神好了,那股子他最看好的快快乐乐、疯疯癫癫,啥都没有还敢勇闯天涯的活泼劲,回来了。 他好奇地问她这段时间的打工经历,陆苗简单地跟他说了说。 “你这么能干吗?”施澈听得惊叹连连:“居然可以自己摆摊卖吃的!” “别提了,有什么能干的,”她一脸尴尬:“之前打工赚的钱,卖烤肠赔了大半,我的厨艺只能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啊。” 他却还是觉得她了不起:“要我是你的话,回来绝对是身上的钱用光了,混不下去了。你除了离家出走带的钱,还能再带回来一笔钱。” 被他一说,陆苗愈发尴尬:“唉,就那么点钱,亏你夸得下嘴。” 这一年她做的事,被家里视作一段黑历史,要多愚蠢有多愚蠢。被八卦的亲戚提及,林文芳和陆永飞都深感羞耻。 也就施澈是个异类,逮着她,嘴不停地一顿夸——光是“你太酷了”这句,他就用了不下十遍。 问及之后的打算,陆苗说:她准备复读,考大学。 对于复读,她家里的长辈是反对的,陆苗不会读书这件事他们心里有数,复读的风险很大。 已经蹉跎了一年光阴,再复读一年,按林文芳的原话说:“你现在慢了别人一大截。复读也不能保证你能考好,说不定考得还不如上一次。等上完一个三流大学再出来,你就是个老姑娘了,到时候学历一般,又不年轻,条件好的小伙子全被人挑走了”。 她为陆苗做的打算是,既然她愿意打工,不想读书,陆永飞那边可以把她介绍到熟人的小公司做前台。 她问陆苗:“要真有心思读书,你早干什么去了?” 陆苗没有跟她的家长多费口舌,她的态度鲜明:复读这件事是决定了的,拿出来讲,只是通知她父母一声。 她出走一次回来,父母更觉得她是不清醒、不理智的,她需要他们的管控。 他们仍旧不懂得尊重她的选择。在他们看来,她没有能力选择出“对的”路。 而陆苗也用她逃家的“前科”告诉父母,她选择要做什么,是他们管不住的。 在陆苗的成长过程中,她的情绪和意志,向来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东西。 恰如初中,被杀死的那只叫聪聪的老母鸡,恰如十八岁,她被扼杀的一腔孤勇。 他们告诉她“要懂事”,掏出鸡毛掸子,逼她跟不想与她做朋友的江皓月道歉;他们告诉她“要读书”,将学习成绩好的人作为她的榜样,考试不好就要挨骂;他们告诉她“要成长”,然后直截了当地冷漠处理她的心碎。 他们还告诉她“这个人不适合你”、“念这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”、“兴趣没用赚钱最实际”,“追逐爱情倒贴男人的行为是低贱的”……接下来,他们会告诉她在什么时间点应该去谈恋爱,应该结婚,应该有小孩。 成长的道路,他们矢志不渝地要把陆苗往一条正途上赶。这条路人人在走,无风无雨,看上去一片光明。 可是走在那条路上,她时常感到迷失,感到无力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,她在那儿,即便是她一点儿都不快乐。 一旦偏离轨道,便是错的。 学习是一件陆苗从小就不擅长的事,它让她头疼,让她倍感压力。 高三,她被关在寄宿的补习学校里,以江皓月作为自己的目标。她仰望着他,追逐着他走过的那条道路,竭尽全力地想要接近他。 她为他可以在第一志愿填“服从调剂”,因为他就是,她想要的全部。 但陆苗发现,自己无法做到,她拼命踮起脚尖,始终触及不到他在的高度。 江皓月生来就是月亮啊。 当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,当她被江皓月明确地拒绝,他以她最不忍见到的卑微的姿态,告诉她,他对她的感情并非爱情……当这一切发生了,冷静下来的陆苗放过了江皓月。 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,他没有义务肩负她的期望。他是自由的、有得选的,正如小时候,他可以选择不跟自己做朋友,现在的他,可以做同样的选择。 她的感情、她家的恩情、他们一起长大的岁月、他身体的残疾,她不希望这些成为束缚他的东西。 他该是自由的,可以展翅去任何一片他向往的天空。 所以,陆苗不再将江皓月当成自己的目的地了。 眼见他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,她停下脚步,陷在原地,像一滩烂掉的泥。 ——那么为什么,要继续在这条不喜欢的道路上前行呢? 陆苗逐渐失去了前行的理由。 通过数月辛苦的打工经历,陆苗终于认清了自己,说服了自己。 读书对她来说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、她想做的事,可它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。 为了自己,她要读书。 只有受到高等教育后,她才能有专业领域的知识,以后能从事不那么费劲的工作。 陆苗曾经以为,诸如摆摊和清洁,是不费劲的。她是一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,比起“赚大钱”的吃力人生,她更想选择“快乐”的普通生活。等她真正经历了才知道,那些她认为简单的职业,远远没有想象得容易。它们是很累的,她做得很吃力,并且一点儿也不快乐。 就连陆苗自以为擅长的厨艺,也如江皓月所言,它不足以成为她赖以生存的技能,她的料理水平很普通。 绕了一圈,脑子不够聪明的陆苗,身体力行明白了这些浅薄的道理,了解了自己不足的能力。 ——她需要读书。 之后的一年,有了复读的动力,陆苗回归到校园。 高四甚至比陆苗的高三过得轻松。 她的高三每天都在熬,死死追着那唯一的盼头,江皓月打来的电话是救命的稻草。 她的高四,静静守着一张堆满试卷和课本的课桌,日子过得很充实。不知怎么的,时间一天天地就过去了。 来年的高考,陆苗超常发挥,成绩过了一本线。 她的第一志愿填了她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,专业选了冷门的兽医学。 家里反对的声音她已然司空见惯,他们说他们的,总归没有绑住她的手脚,她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。 陆苗一直喜欢小动物。虽然聪聪以后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,但她觉得能够救助小动物的工作,是她未来向往的工作。 七月,录取结果出来,她被第一志愿录取了。 林文芳和陆永飞对她报的专业不满意,但总体来说,他们家不成器的女儿能上一个好大学,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。 “上大学允许你谈男朋友”林文芳对陆苗这样说。 她听出她妈妈的潜台词,如果她自己不谈,年龄到了,她会帮忙安排相亲。 再入大学校园,是陆苗的二十岁。 她是一只爬得很慢的乌龟,跟同伴赛跑,本来就爬得慢,还爬去了别的路。 所幸,陆苗爬着爬着又爬回来了。她明确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,兴许这能够帮助她,往后能爬得顺利一些。 而关于那段走错的路,陆苗并非是一无所获的。 她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,证明凭她的努力能够考上理想的学校……证明了这些,说明她同样是有能力的,她和江皓月之间并非隔着一道长长的、宽宽的,用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。 除非他不爱自己。 耗时两年,撞倒南墙,陆苗最终坦荡接受江皓月不爱自己这件事。 她与自己的意难平和解了。 ☆、68.更迭 施澈怎么也没想到, 陆苗会去兼职做家教,每个周末教一个初一的女生数学。 “你初中学习多差啊, 这不是误人子弟吗?” “此一时彼一时,我现在是个大学生,教初中数学绰绰有余好吗?” 话虽这么说, 但陆苗每周没少花心思备课。 在此之前,她没有教过别人功课。 很偶尔的时候, 她在纸上一步一步给学生讲解,会想起自己在她那个年纪, 那个教她功课的人……他总是话很少,简单地审题后,工工整整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。 她看完草稿纸, 还是不懂, 问他能不能讲得更清楚一点。他停笔望向她,抽走她手中的纸, 平静的灰眸像潭水。 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。 更让施澈没想到的是, 陆苗恋爱了。 那男的叫李子羡, 学艺术的, 跟陆苗同岁,长相风度翩翩,弹得一手好钢琴。 施澈问陆苗为什么答应人家的告白, 她道:“他追我追得很认真啊。” 施澈不信。 “你一直不缺追你的人, 认真就能打动你了?” “嗯, ”陆苗一件件掰着指头算:“他帮我们宿舍打水、送我好吃的、每天对我嘘寒问暖, 表白时用我的名字编曲,唱了一宿的情歌。” 施澈挑眉:“就这?” “是啊,”她笑:“他是个有才华的人,对我也是足够的细心和用心啦,不然还要什么样呢?” 其实陆苗说的没错,不然还要怎么样呢? 一段感情的开头,向自己感兴趣的对象示好,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有诚意。 又过了一阵儿,陆苗和她男友约施澈出来吃饭。 施澈先前看过他照片,不过见到真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。 金丝边眼镜,蓝条纹衬衫,青年嘴角含笑,五官端正。 倒是跟他先前想象的忧郁气质不同,李子羡颇为开朗,甚至称得上健谈。 刚来一会儿,板凳还没坐热,他已经开始着手帮陆苗消毒碗筷,点的菜也处处考虑到她的口味。 他管陆苗叫:喵喵。 “我家喵喵爱吃辣,这个毛血旺一定要点。不过光吃辣会上火,给你加个娃娃菜好吗?” 施澈在旁边听得直起鸡皮疙瘩。 所幸陆苗管李子羡还叫“李子羡”,不然他这顿饭可能一口都咽不下去。 原以为江皓月已是自己最讨厌的类型,施澈没想到比起江皓月,这个李子羡更不对盘。 归根结底,让他最不舒服的东西,不来自于李子羡本身,源于陆苗对李子羡的态度——面对他亲昵的称呼,她没有任何的勉强与抵触,她的笑容是真实的。 施澈从前喜欢过陆苗,后来他放弃了。 这事也没什么遗憾的,他欣赏陆苗,跟她做好朋友一样很快乐,不一定非要追到她……他的放弃,是知难而退。 就好比药难喝,他有选择时,不会喝;像打架,对手人多又很强,他上去打,八成会被打残,那他不会去打。 只是,他清楚知道陆苗曾经多喜欢江皓月。 而关于江皓月,高中时江皓月怀疑陆苗早恋,来找他,自己当时开着玩笑对他说“陆苗的幸福就交给我了”。 江皓月的眼神,施澈至今记忆犹新。 陆苗确实地,要放下江皓月,开始一段恋情。 这对于她,应该算是一件好事……但施澈不确定。 ☆、69.再见 从失去一条腿开始, 江皓月的人生似乎就与“勇敢”这个词再无关系。 他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看上去狼狈, 装出一张不在乎的脸,每一步走得慎之又慎。为了夺回陆苗的钱打得那场必输的架,让他在医院躺了数月。 做傻事的那天晚上,江皓月最开心。 他满脸是血, 狼狈地倒在地上, 看着天上月亮。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垃圾角,他被霸凌,无法站立,满心绝望时陆苗来了。 她要拖着他走出那里,但她没有力气, 他对她说“松开我吧”, 陆苗回答“不要”。 时至今日, 陆苗仍旧没有松开他。 她来了x市, 她给了残疾的乞讨者自己打工的钱。 身体哪里都疼, 可是比痛更强烈的是兴奋,江皓月告诉自己:我在渐渐地成为足以和陆苗相配的人。 他怀抱着希望, 并且心存侥幸, 她也是一样的。 每当江皓月开始害怕的时候, 他就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:他和他的苗苗,哪有隔夜仇啊。 只他振臂一呼, 她立马傻不愣登地抄起家伙, 跟在后面。谁不同意, 她人挡杀人, 佛挡杀佛。而他也怕的,怕她那种不管不顾要跟他走的劲,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,不怕苦不怕累,不知世事的艰辛。 下一次见面,由他向她跑去。 江皓月用信封装起抢回来的那两百块钱,时不时拿出来看一下。 他经常跟陆苗父母通电话,他知道她回去后选择了复读,高四读书很努力,他知道她上了第一志愿,专业选了兽医学,知道她在兼职做家教,大学参加了音乐社团…… 而他也跟陆苗的父母说自己的近况,他获的奖、拿的奖学金,他在大三还清了他父亲欠下的债务。大四上学期,他被航天工程研究院提前录取,未来将从事航天技术研发的工作。 江皓月大四的寒假,陆苗大一。 他订了机票,准备回去跟她一起过年。 这事是陆永飞和林文芳答应了的。所有的一切,好像都在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。 时隔四年,江皓月回到这个他长大的城市。 陆苗的学校放寒假时间比他的晚,江皓月打算接她回去,在他见到她父母之前,先见她一面……如果他们在过年的聚会场合见到对方,未免有些太生分了。 因为没有陆苗的手机号,他直接去了她的学校。 陆苗不在寝室,她的舍友对他说:“吃晚饭的时间点,陆苗应该会在李子羡那边。” 江皓月问:“李子羡是谁?” 舍友看他的目光有点奇怪,大概是因为他自称陆苗从小的挚友,却连这个都不知道。 “李子羡是陆苗男朋友啊。”她答得理所当然。 然后,江皓月浑浑噩噩从大学校园里出来。 他沿着纸条上的地址,找到眼前的住所。 他不太懂自己在干什么,忽然没了目的地似的,满目茫然……脑海中唯一清醒的事是,快点见到她。 陈旧的居民楼,二楼有户人家开着窗子做饭。 起初江皓月没意识到那是陆苗。他沿着楼梯往上走,听到有人在笑,她往铁锅里撒葱花,锅铲颠得风生水起。 他在二楼站定,隔着一扇大开的窗,与正好看过来的她对视。 陆苗长大了。 江皓月想象过很多次,她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样子。 更早一些的时候,他们挤在小小的旅馆,她围着一个小电磁炉,给他煮面。 从那时候起就特别想娶她了。 随意挽起的长发,未施粉黛的脸,陆苗系着围裙,眉眼间一派幸福的笑意。 江皓月忍不住也朝她笑。 她的表情,却在分辨出眼前人是谁时,冷不丁地冻住。 “江……” 无意识地呢喃出他的姓氏,余下两个字消失在唇舌间。 静默数秒,陆苗重新扬起笑脸。 她管他叫了声:“哥。”一念之间,沧海桑田。 “谁啊?”身后的小伙子听到动静,凑到窗边。 陆苗转过头,跟男生解释。 “我跟你说过的,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……我哥,江皓月。” “哦!”小伙马上反应过来。 他冲站在外面的江皓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,立刻拉着陆苗一起过去开门迎接。 陆苗和江皓月不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,面对彼此,气氛尴尬得难以掩饰。 “好久不见。”他说。 “好久不见。”她应。 幸好陆苗的男友是个自来熟。 他老老实实跟着陆苗叫了声“哥”,主动走上前,跟江皓月自我介绍。 “我听说过你好几次,终于有机会见到了。你好,我叫李子羡。” 江皓月垂眸,看了眼他伸过来的手。 那男的手上戴着一条平安绳,红色很新,很亮。 他扯起嘴角,礼貌地对他微笑。 江皓月庆幸这是冬天。 背在身后的手局促地扯了扯袖子,他藏起自己手腕上陈旧的绳结。 这么多年过去,陆苗喜欢上谁的表现,一点儿没变。 天不怕地不怕的陆战士,有一颗棉花糖做成的,柔软的少女心。她会相信“保平安”那种鬼话,认认真真为她所爱的人编平安绳。 这点心意,如此微小,又如此温柔。 江皓月有些恍神。 反应过来的时候,李子羡在邀请他进房子,留下来跟他们吃顿饭。 “今天饭正好有多煮,等大厨喵喵炒完青菜就能吃。” 他对陆苗的昵称让江皓月皱起眉头。 被李子羡一提醒,陆苗才想起自己青菜还没炒完。 见到江皓月犹豫的神情,她猝不及防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一些话,于是轻咳一声。 “出去吃吧,他吃不太惯我做的东西。” 她的话让他僵了片刻。 “是啊,”江皓月随即笑道:“她的厨艺很一般,难为你了,要吃她做的饭。” “怎么会!”李子羡瞪大眼睛。 他一字一句,大着嗓门维护她:“我觉得超级好吃啊!我天天吃都吃不够呢!” 陆苗偷偷掐他,让他停下这不分场合的拍马屁。 江皓月看着小情侣打闹的这一幕。 他最是知道,陆苗喜欢一个人的眼神了,他曾在那里面住了好久。 现在,那儿换了别人。 嗓子干涩难当,身为一个局外人,江皓月已经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必要。 “不打扰了。我先走了,你们吃饭吧。” 语罢,他转身要走。 “等等,”陆苗叫住他:“你是来找我的吗?” 江皓月的语气平淡:“回家乡办点事,顺道来看看你。” “嗯。” 听他这么说,陆苗安了心。 “那你忙吧,下次有空一起吃饭。” 他点头。 陆苗目送他的背影离去。 人已经没影了,她还站在门边看。 “还看呢?大冬天的不嫌冷?” 李子羡搭着她的肩,建议道:“不然还是留你哥吃饭,我下楼喊他回来。” “不啦,”她回过神,退回屋内:“我们自己吃吧。” 两人走回厨房,回想跟江皓月那番对话,李子羡余韵未消。 “我最喜欢吃你做的东西,你哥不喜欢你做的菜,一定是他的口味奇怪,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。” 陆苗失笑。 这是新一年的二月,江皓月和陆苗再相见。 这一面见了不过十分钟。 街头挂起红灯笼,准备着欢度阖家团圆的春节。 江皓月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。 放眼世界,他感到自己无家可归。 在他小的时候,江义说江皓月像他妈妈,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。 其实随着年岁增长,江皓月倒觉得自己更像江义。 江义口口声声他爱陈露,为了换回她,他借高利贷豪赌,以为有钱了她就会回来。可陈露要的从来就不是钱,他始终不明白,她不是因为钱离开他的。 恰如,江皓月赌上陆苗和自己的青春、赌上陆苗对他的爱,去换一个光明的、被他人祝福的未来,去成为一个陆苗需要的人。 他做错的第一件事,是拿爱情和时间做赌注。 爱情是脆弱易碎的东西,而不定的归期让心意瞬息万变。 他做错的第二件事是,他想给陆苗的,到头来,不是陆苗要的。 她不要他的功成名就,她没有在意过他的残缺,别人不祝福他们也没关系……介怀的人,是他自己。 江皓月一开始就知道,他为了彼此前行狠下心推开她,会伤透她的心。 他以为即便是,最终他们没法在一起,陆苗能过得好就足够了,那样他会为她高兴。 他以为自己输得起。 倘若真的输得起,此刻应该诚心祝福,应该毫无怨言地埋葬掉自己迟来的在意。而不是见到她和别人幸福的模样,说出阴阳怪气的话,狼狈地落荒而逃,手忙脚乱拾起自己得体的面具。 江皓月坐了当晚的飞机,离开自己的家乡。 至始至终,他是个懦弱的逃兵。那时跟别人打了次架,他以为自己找回了出走多年的勇气,他妄想着能与她成为并肩作战的人,不再瞻前顾后,苦口婆心劝她不要弄伤自己。 不想见了她一面,他刹那间被打回原形,乱得溃不成军。 从此,她的名字是心尖尖上溃烂的伤。 江皓月隔着厚厚的衣服,死死地捂着那儿,想也不敢想,提也不敢提。 谈什么勇气,他就这么点出息。 ☆、70.荏苒 李子羡和陆苗是很被看好的一对。 李子羡的舍友常常感慨“你女朋友对你真好”, 而陆苗身边的朋友也皆对李子羡赞不绝口。他们交往到一年的时候, 连施澈都忍不住问陆苗——“你男友是不是个受虐狂?我觉得他完全在把你当主子伺候”。 可惜后来, 陆苗还是跟他分了手。 分手是李子羡先提的。 日常生活中, 陆苗是个方方面面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女友,除了她不肯跟他同床。 这个问题在他们交往的第一个星期便有了端倪。 那时李子羡约陆苗一起看电影,电影院黑灯瞎火的,气氛很好。他牵起陆苗的手,在她看向他时托起她的下巴,准备缓缓地吻上去……陆苗的手掌挡住了他的嘴。 他只当她是没有经验,不懂个中滋味, 害羞矜持。 于是李子羡耐心地慢慢引导她——“和自己喜欢的人亲密,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就好比呼吸是人的本能,欲望和呼吸一样的自然。” 陆苗告诉他, 自己明白他的意思, 但希望他给她时间适应。 当李子羡过于急切地表现出跟她亲密的意愿, 她的身体在抵触, 她觉得不舒服。 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,李子羡不理解为什么陆苗会有这样的反应。 “你是不是性观念比较保守?” 他试图说服她, 与此同时触碰她。 “你要试着放松、享受,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。” 李子羡想让陆苗感受到他对她的渴望,在他看来,那是他对她爱的证明。 陆苗不自觉地打断了他。 “我不想。”她说。 这件事, 从最初一个小小的问题, 逐渐上升到“你是不是不爱我”的高度。 陆苗大二时, 李子羡大四。他即将面临要不要回家乡工作的选择,这其中,他和陆苗的恋情发展,会影响到他未来的人生规划。 如果是为了陆苗留下来,他更想在她这里“获得”点什么,以换取自己心中的踏实。而后,又一次在这件事上,陆苗扫了他的兴。 李子羡不甘心,不依不饶地要过来亲她抱她。 陆苗冷着脸,直言道:“你真的这么忍不住自己的生理需求的话,我给你钱,你去嫖。” 他被她气得大哭。 李子羡没去嫖,那次他们吵架后,他跟一个追他的学妹发生了关系。 陆苗并没有发觉他的这次肉体出轨,是李子羡主动向她坦白的。 他的原话是:“出轨后还愿意回到你身边,说明我是真心地爱你。” 李子羡让陆苗想起她的父亲。 两人最后算是和平分手,没有纠缠难舍,没有任何的激烈争执,他们甚至诚心地祝福对方能找到更适合的人。 李子羡的新女友是那个学妹。 他对待她,仿佛之前对待陆苗,无微不至,百依百顺。 直到大学毕业,陆苗没再谈过恋爱。 朋友们和她的家长,只当她是被李子羡伤了心,对男人失望了。 二十四岁,陆苗正式开始工作。 她就职于他们市的一家大型宠物医院,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理想职业。 工作是个薪水可观的好工作,只是林文芳已然为她的婚姻大事感到忧心。 “整天对着那些猫猫狗狗的,你能找到什么好对象啊?” 陆苗气定神闲的回答更是令她不满意。 “妈,人生不止有感情,还有很多值得耗费精力,耗费时间的事。” 话虽这么说,但身为一个平凡的母亲,林文芳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尚能插得上手的事,也只有她的感情。 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,她时常提醒陆苗——“天下乌鸦一般黑,男人没一个好东西”。 不过讲着讲着,她又会问她:“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交男朋友?” 有一次,林文芳说到激动处,她谈起他们家讳莫如深的那个雷区。 “其实吧,小江是个好孩子,家庭不好、身体不好,可他的人是正的。” 她不住地叹气。 “前些年跟他联系得频繁些,他好像被保研了又去别的地方深造了,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,他跟我说过,我听得模模糊糊。现在,他在国家航天研究院上班,开发航天技术那种,能赚好多钱……唉,当初你和他很好的呢,不知道他谈女朋友了没有。” 陆苗出声掐断关于江皓月的话题。 “妈,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吗?我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。” 林文芳想要驳她,被她一句话堵住:“好了,少胡思乱想,别打人家的主意。” 陆苗的前半生,基本上可以归纳为一部《反抗家长纪实》。从前的反抗在明面,轰轰烈烈;现下的反抗,她学会了用巧劲。 二十五岁起,林文芳开始给陆苗安排相亲,虽然她一次也没答应过。 “你长得好看,工作也好,趁现在赶紧多挑一挑。我不是要你相完亲就得结婚,双方认识一下,看一看、处一处、约约会,你又不会缺斤少两。” 陆苗打着哈哈,意思绕来绕去,结论是不去。 林文芳气她不懂事。 “过了二十五,你就是奔三啦,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吗?现在不急,过几年急死你,晚结婚到时候连孩子都生不出来。” 陆苗听她说这些话,听得耳朵生茧。 她嘴上敷衍她妈几句,实际上那些话是左耳进右耳出。 林文芳再三交代,让她记住约定的时间,调个班去见一见张阿姨家那个有四套房的工程师儿子。陆苗工作一忙,完全忘了这件事。 等她下班,看见自己的手机有五十几条未接来电,再打过去,林文芳直接不接她电话了。 据说张阿姨的儿子在餐厅等了她两个小时。陆苗的爽约,让林文芳在她朋友那边颜面尽失。 她妈跟她生了一晚上的气。 陆苗下班后,特意开车绕到市中心打包的一盘红焖大虾,她一筷子都没碰。 洗完碗,把虾放到冰箱,陆苗出门倒垃圾。 回来时,她去水果摊买了颗大西瓜。 西瓜是她妈最爱吃的水果,陆苗切了个水果拼盘,端到房间里。 林文芳坐在床上看电视,余光瞥见她进屋,刻意地侧了侧身,不用正脸朝她。 陆苗将果盘放到她妈面前的凉席上,跟她搭话。 “妈,我买西瓜的时候,想起上学那会儿,你给我买泡椒凤爪。” 这事她有几分印象,林文芳挑了挑眉,听她要说什么。 “我生病了,吵着闹着想吃泡椒凤爪,你不让。结果当天我放学回家,你给我买了一整罐,让我吃前要冲冲水,一天不能吃太多。” 她问陆苗:“忽然说这个做什么?” “想起我妈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啊。”陆苗讨好地把果盘往她的手边推了推。 林文芳冷哼一声。 “好啦……不气了。” 她手按在她的肩上,帮她按摩。 “我知道我妈关心我,怕我以后不嫁人,没着落。但是,比起把我的幸福寄托在一个未知的男人身上,还不如去相信我自己。那个男人可能靠不住,但我赚的钱,攥在我手里,它能确定地保障我衣食无忧。” 林文芳若有所思。 陆苗继续乐呵呵地跟她倾诉她的想法。 “妈,我已经大啦,你别为我操心。我能凭自己的力量保护我,以及保护你。我的幸福我自己来创造,不用期盼别人给我,不是更牢靠吗?” 她反问她妈:“妈妈,你为什么不安心呢?” 陆苗是有道理的,林文芳说不出自己不安心的原因。 大概是因为,陆苗是她的孩子,她的宝贝,所以看着她一天,她就不安心一天。 这种不安,是母亲的天性。 她失败的婚姻,让陆苗成为了单亲家庭的小孩。林文芳唯恐她遇人不淑,步了自己的后尘;却也怕她像自己,孤孤单单,什么事都要自己扛在肩上。 这些不安,和陆苗本身的能力没有关系,和她是不是结婚没有关系。 就算是她遇到了适合的结婚对象,林文芳也不可能像完成一个任务似的,永久安心。 既然如此,她又何必强求陆苗,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找到她一生的归宿。 就像是陆苗所言,那个所谓的“归宿”是未知的,可能靠不住的。 谁知道,她的一再催促,会不会是在将陆苗往一个火坑里推。 “算了。” 林文芳想通后,心头开阔,端起了果盘。 “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我省心。你被架在烧烤架上烤,不肯的,任你被烤成了碳都不会松口,脾气倔的跟头驴似的。我跟你计较,就属于吃饱撑的。” 估摸着这篇已经成功翻过,陆苗笑嘻嘻地凑到她旁边吃水果。 “西瓜甜吗?” “甜,你多少钱一斤买的呀?” “没注意,门口水果摊买的。” “哎,老吴家的?”林文芳敲陆苗脑壳:“他们卖得贵啊,你这个败家子。” 陆苗摇头晃脑道:“我妈爱吃就行,多少钱都买。” 西瓜哪及她的嘴甜呀,她多会哄她妈妈开心。 母女一路相伴,一路吵吵闹闹,最后总归找到微妙的平衡,解决了矛盾。 那天之后,林文芳再没提过让陆苗相亲的事。 ☆、71.圆月 陆苗的二十六岁。 十一月份的月初和月末, 有两场邀请她参加的婚礼。 月初是施澈结婚, 月末是她爸爸二婚。 施澈一贯喜欢热闹, 结婚前也不消停,叫上了一帮旧友庆祝他最后的“单身之夜”。 那帮施澈的朋友,搁以前上学那会儿, 全是些社会小伙、不良少女,有几个是篮球社的, 不过也全不是读书的料。 狐朋狗友凑一块,源源不绝的坏主意。他们打定主意,要让喜事临门的施澈今晚出出糗, 疯一疯。 几杯酒下肚, 最开始玩的就是真心话大冒险。 其他人是配角,主要火力是冲着施澈去的, 转盘一连好几次转到他。 施澈选的无一例外全是真心话,他自称是“没有秘密的男人”,面对任何问题都能坦诚。 “在场有没有你暗恋过的人?” 读出真心话的问题, 施澈撇撇嘴:“又是一道无聊的题。” 他丢下纸条, 看向陆苗。 “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吗?我以前喜欢过我猛弟啊。”“噫, 这个好无聊的,我们都知道。” 大伙一起起哄:“换一道换一道!” 全场唯一不知道这件事的当事人陆苗:“???” “哦对,陆猛不知道。” 施澈这才想起来:“扑哧,你蠢死了, 我高中喜欢你非常明显吧。” “有吗?”陆苗表情惊奇得像看见外星人。 “天天追着你, 邀请你加入叛逆部落、加入篮球社, 午休送你去一中,哭着求着让你做篮球社的社长……简直明显到,就差写在我脑门上了。” 施澈掰着指头一件件地数,数到一半不禁感慨:“猛弟,你蠢得叫人惊叹啊。” “你才蠢!”陆苗难以置信:“居然搞暗恋这种事,这么纯情这么青涩……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好吗?” 施澈被她说得也稍稍地感到尴尬。 “当时我有要表白啊,好像放寒假还是暑假前,我送了你一本星座书来着。送的时候,我叫你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对。那本书我挑了很久呢,写的全是好话,我和你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,那你读完那本书不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吗?” 回忆后续,他打了个寒颤。 “我期待你读完的反应,结果放假回来,你二话不说先把我揍了一顿。” 讲起这件事,陆苗是有印象的:“哦,你说那本送我的星座书啊。上面匹配度故意用笔改成了‘-100%’,我以为你故意在对我挑衅呢,所以就揍你啦。” “不可能,”施澈斩钉截铁道:“是100%,我那时喜欢你呀,怎么会改成负数呢?我用我当初那颗纯情的少男心保证,你肯定记错了。” 陆苗不信他的鬼话:“呵呵,不是你改的,那是谁干的?” 这个话题最终在争论那个“-100%”是否存在中不了了之,施澈坚持他没改,陆苗坚持她清楚记得他改了。 朋友们听得没劲,催他们进行下一轮真心话大冒险。 “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的两位青年,禁止你们再继续回忆过去,翻篇吧,让我们进入新的冒险。” 那晚,施澈被灌醉,陆苗也喝高了。 她回到家,没来得及卸妆洗澡,挨着床就昏昏沉沉地倒了。 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。 陆苗梦见自己在看那本星座书,江皓月坐在她的旁边。 指尖点在书页上,她按照那串文字,一字一句地念:“你们是需要奇迹的一对,性格、思维,及行为模式完全相反……你们的配对指数是100%。” “好奇怪,”少女陆苗喝醉酒似的,脑筋钝钝的,无法思考:“施澈跟我说,他跟我的配对指数是百分百啊,他特意挑的。可这个百分百,是我和你的星座配对,为什么?” 江皓月用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望着她,默默无言。 一觉醒来,陆苗能记起的梦境只剩这段。 她一边刷牙,一边回忆着梦的内容,忽然心血来潮,想去找找那本星座书。 这不是件易事,从民房搬出来后,她和她妈一起搬了三次家。 上学时看的书在未来没有使用的可能,大多已经当作废品卖掉。剩下的一部分,跟她的书籍杂物放在一起,堆进大大的塑料收纳箱。 陆苗没抱太大希望,进到杂物间里随便翻翻。 找了半小时,没看见那本施澈送的星座书,倒是被她发现另一样东西。 ——江皓月送她的糖果屋本子。 “好怀念啊。” 她的手指摸索着本子的封面,华丽的颜色,古旧的画风,卡通小男孩给小女孩撑伞。 粉色的雨伞伞沿,那串“3344520”褪了颜色……等等,褪色? 陆苗忍不住诧异:那不是印刷上去的吗?怎么会呈现出这样的褪色? 她重重地咽了咽口水,手指细细在字上摸了摸。 ——不是印上去的,是写上去的。 手中触感给出了判断。 电光火石间,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。 两件事被连起来了……这行字迹,还有那本星座书。 或许,施澈和她都没有记错。 他买来的时候,配对值百分百的是他和她的星座,后来被人用笔改掉了。 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,名字呼之欲出。 陆苗很快否定了自己: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?没有理由。 翻箱倒柜,那本星座书始终找不到,只好放弃。她把糖果屋本子从杂物间拿出来,放到书房的桌上。 盯着那串“3344520”,陆苗咬着手指,皱紧眉头。 …… 月底是陆永飞的婚礼。 新娘叫柳雯雯,是一个身材和长相都普普通通的女人。 林文芳受邀了,但她没去。 这么大的岁数二婚,他们没有大肆操办,只在一家精品酒楼开了一个大包厢,请最亲近的几个亲友吃顿午饭。 没有婚纱、没有捧花、没有热烈的掌声,陆永飞和柳雯雯穿着比寻常更整洁鲜亮的衣服,胸口戴了朵花。 陆苗也分到一朵小花,她把它好好地别在自己的裙子外面。 她是祝福他们的。 好几个陆永飞那边的亲戚,他们已经好些年没见到陆苗,这会儿突然一见,发现从前那个皮孩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。 “哎哟,苗苗年纪也差不多了吧,虚岁二十七。下次见面,说不定就是喝你的喜酒了。” 为了避免接下去一系列关于她为什么选择单身的问答,她流畅地回答他们:“是呀,有可能呢。” 所幸没有空余出太多的寒暄时间,身为陆永飞的女儿,陆苗的身份算是这场婚礼的主人,她要跟着她爸和柳雯雯给客人敬酒。 敬完主桌的客人,她旁边移动。这时,陆苗意外发现一个她没有料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——江皓月的父亲,江义。 他发福严重,整个人胖了一圈,身穿一件土黄色的羽绒服,显得异常臃肿。 大家来参加婚礼,到餐桌上主要是吃菜的,而江义主要是来喝酒的。他霸占了桌上的红酒,一杯一杯地豪饮。 陆永飞看到陆苗在盯着他发愣,跟她解释道:“他替小江送礼金来的,小江包了一个特别大的红包。” 陆苗点点头。 婚宴结束,江义的伴手礼没拿,她替他拎上追了出去。 江义坐在酒楼外的树下,手里拎着一瓶白酒。 “江叔叔?”靠近闻到浓重的酒气,陆苗试探性地喊了他一声。 他醉眼朦胧,她跟他说自己是陆苗,也不知道他听懂了还是没听懂。 陆苗不太放心他这样在马路上,于是拿手机给她爸爸打了个电话。 她爸听说她这儿的情况,让大伯过来帮忙她,陆苗喝了点酒没法开车,大伯负责开车。 “江叔叔,我们送你回住的地方吧。” 他们去扶他的时候,江义停在半路吐了一次,吐过之后好像稍稍清醒了一点,至少报出了他住的地址。 他搬回了以前租住的那栋破民房。 陆苗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得眼熟。这块区域听说快拆迁了,她自从搬走后再没回来过。 大伯是个爱聊天的,江义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了,他还在东一扯西一扯地跟他聊天。 她回过神时,正好听到他们在聊江皓月。 “你儿子是我们当时的省状元吧。” “嗯。” “我听我弟说过,在国家航天局那种地方上班?” “嗯。” “啧啧,他可真有出息,交女朋友了吗?” 陆苗看向江义,他摇头,大着舌头说:“他一直喜欢上学时一个女的。” ——上学时的女生? 说者无意,听者开始思考分析那人是谁。 ——苏黛菲?彭雪漾? 可惜江义没有再说更多的话,陆苗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名字,没法得到进一步的证实。 车开进小区,破败的四层民房,陌生又熟悉。 灰色的房屋,红砖砌成的围栏。 仿佛再一抬眼,就能见到那人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,望着远方发呆。 大伯让陆苗呆在原地,他一个人扶着江义上去就够了。 她应好,在楼道旁等他。 这边的租户这些年换了不少,正值下班的高峰期,妇女们拎着菜回家,在楼下碰见,聚在一起碎了几句嘴。 陆苗粗略扫了一眼,没有她以前认识的熟面孔,于是没有过去打招呼,继续低头玩手机。 “门口那车载进来的谁啊?” 一辆大车停在窄小的出入口着实扎眼,她们刚才都注意到了。 “还能有谁,二楼那个醉鬼呗。” 谈起江义,大妈们脸上的表情皆是厌恶。 “他不是有个飞黄腾达的儿子吗?怎么也不管管他,成天喝成烂醉那个样。”“有本事会赚钱有什么用,不孝啊,”妇女冷笑:“兜里有钱,那钱花不到你身上。” 知道消息更多点的大妈不同意她的说法:“听说他儿子是个残废,断条腿的,可能自己生活也困难吧。” 陆苗抬头看了看那个大妈,她们聊天用的本地话,她用的“残废”这个词,在她们方言里表达的是一种很难听的意思。 “困难?有什么困难的?”妇女反问她。 “只要有钱,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?还不是不肯在他爹身上花心思。” 大约是“不孝”的形象盖棺定论,她们越说越离谱:“那家儿子快三十了,那么好的工作又有钱,但听说啊人怪怪的,讨不到老婆。” 大妈感叹:“人还是身体健康最重要啊,身体不健康了,别的方面也跟着扭曲。” 陆苗把手机放进兜里。 她对自己说:我是一个虚岁二十七岁的大人,我应该成熟稳重…… 大伯将江义送到他家,一出门就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动静。 走到楼下,他听见几个大妈围成一团,哇啦哇啦地叫唤:“打人啦,打人啦。” 定睛一看,在人群中心有个年轻女孩,她一手抓着一个大妈的头发,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。 ……俨然是他的侄女陆苗。 “你可真是太不像话了。” 车刚开出小区没一会儿,大伯已经将这句话重复了数遍。 陆苗支着脑袋,看着车窗外,双眸黑洞洞的。 她的嘴角有伤,眼睛那儿红了一块,白皙漂亮的脸蛋因伤势减掉了几分美感。 大伯说大伯的,她没有应他。 “陆苗你几岁啊?你自己说说,竟然跟大妈打架,你像话吗?” 她不是他的女儿,他对她说话也不好说得过重。 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她的笑点,听完大伯的话,陆苗捂着嘴,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 大伯本来很严肃地教育她,听见她憋不住的笑声,也被弄笑了。 主要是,他怎么想,都觉得他这个侄女太荒唐了。 “你还敢笑啊?我真是服了你,你这是当自己是中年妇女,还是当自己是叛逆少女?你说实话是为什么跟人打架,我不信你说的,你因为人家的方言用词不雅要去纠正人家,这不是纯属鬼扯吗?” “好了大伯,你别逗我笑,我笑得嘴疼。” 陆苗岔开话题,用手指捂住自己的嘴角,总归她已经没什么形象了,疼就捂一捂。 大伯仔细一想,察觉他们那时发挥得不够好。 “唉,你也受了伤,我们刚才是不是跑得太快了?那个大妈手上擦破点皮,竟然讹了我们三百块医药费。我一慌,匆忙催你给了。” “就是就是,”陆苗笑着附和他:“再把车开回去,我打到她吐出那三百块钱。” “你可消停消停吧。”大伯不敢搭她的腔,他车里坐着的是个疯丫头。 为了让她冷静下来,他开了车上的广播。 电台里在放一首曲调优美的抒情音乐,陈奕迅的《富士山下》。 醇厚的男声用粤语,深情地唱:“原谅我不再送花,伤口应要结疤,花瓣铺满心里坟场才害怕。如若你非我不嫁,彼此终必火化,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。” 陆苗倚着车窗,看向天空中那一轮皎皎的远月。 他研究的是航天技术,她每一次仰望天空,会感到那里跟他是有关联的。 在陆苗心里,江皓月已经成为,像月亮那样散发光芒又遥不可及的人。 “曾沿着雪路浪游,为何为好事泪流,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。” ——曾经一同经历过,欣赏过那片美景,已是再好不过的事啦,为什么要为那些曾经快乐的往事流眼泪呢?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:“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。” 虽然没能成为江皓月心上的人,但爱情本身就不是谁付出得多,谁就能获胜的。 虽然没成为他心上的人,但陆苗依旧感谢着,那些灰暗的日子洒向她生命中,照拂她,给她以力量的冷清月光。 “谁能凭爱意将月亮私有?” 陆苗叹了口气:好吧,她还是有一点点的好奇啦……谁是他的心上人? 那该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,能让月亮上的小王子动情。 真的有那个人吗?他从上学起一直喜欢她,然后他没能和她在一起。 她有一点点的在意,即便是,那一串小小的“3344520”简直算不上一件事。 可她又开始在意。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,就像野草,一把火烧尽后,春风吹又生。 “我想去问问他。” 这个念头猝然冒出来,在胸腔里化作震耳欲聋的心跳声。 陆苗决定去见江皓月一面。 那是十二月的伊始。 二十六岁的陆苗来到首都,离十八岁的那个夏天过去了八年。 她人生,第一次看到雪。 世界仿佛盖着一块雪白的巨大的羊毛毯子,路灯的光线下,飘扬着闪闪发光的银色星子。 陆苗围着毛绒绒的围巾,将自己裹成一个厚厚的球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 到处都是纯白色的。 纯白的房屋,纯白的大树,纯白的湖面,纯白的长街。 江皓月站在道路的尽头。 恰如初见,未曾相识,她穿黄裙子扎羊角辫,笑容灿如春花。 小男孩有着一双雾蒙蒙的灰眸,如远山般寂寥;只望向她时,装进了温软人间。 漫天大雪,天空中流淌着月,一千只绵羊散成星星。 小男孩用力地朝小女孩挥挥手,扬起笑脸。 这一次,他们隔着汹涌的人群,一眼便望见彼此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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